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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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姑太太的到來,使得張府上那種枯燥沉悶的生活起了個波動。從老太太以至恂少,都像心頭平空多出了一件什麼東西,洗一個臉,開一頓飯,也像比往常興頭些了;可是興奮之中,不免又帶幾分不安,似乎又怕他們自己向來不敢碰觸的生活上的瘡疤會被心直口快的姑太太一把抓破。
姑太太這次的來,在張府頗突兀。舊曆新年,那位錢少爺來拜年,曾說姑太太打算來過燈節,老太太因此曾叫陳媽把東院樓下靠左邊那間房趁早收拾妥當。但是清明也過去多時,姑太太只派長工李發送了端午節的禮物來,還說是因為少爺出門去了,姑太太的行期大概要展緩到秋涼以後。卻不料正當這末伏天氣,姑太太忽然來了,事先也沒有個訊。這可就忙壞了張府的上上下下,偏偏地祝姑娘又被她丈夫
回家去了。顧二隻能張羅外場,內場要陳媽一人招呼,這婆子即使退回十年的年紀也怕吃不消;所以今天一早老太太就差小荷香到黃姑爺家去借他們的老媽子來幫忙,帶便就請婉姑
也來玩幾天。
只有恂如一人遊離在全家的興奮圈子以外。
九點鐘了,他還躺在上,這時三間大廳樓上一點聲響也沒有,人們倘不在東院陪著姑太太,就一定在廚房裡忙著安排酒菜任的哲學家,對法國和德國哲學影響很大。主要著作有《人,這樣的清靜,正合恂如的脾氣,可不知為什麼,他又
得一點寂寞的威脅。早上的涼氣,像一泓清水,泡的他全身沒一點勁兒,可是七上八落一些雜亂的念頭,又攪的他翻來覆去,想睡又睡不著。隔夜多喝了幾杯酒,此時他頭腦還有些發脹,心口也覺著膩煩。他側著身,手指無聊地颳著那張還是祖太爺手裡傳下來的臺灣草蓆,兩眼似睜非睜瞧著蚊帳上一個閃爍不定的小小的花圈;看了一會兒,惘然想道:“為什麼臥房裡要放著那麼多的會返光的東西?為什麼那一個裝了大鏡門的衣櫥一定要擺在窗口,為什麼這衣櫥的對面又一定要擺著那個又是裝滿了大小鏡子的梳妝檯?為什麼臥
一定要靠著房後的板壁,不能擺在房中央?——全是一點理由也沒有的!”他無可奈何地皺了眉頭,翻身向外,隨手抓起身邊的一把鵝
扇,有意無意地扇了幾下,繼續惘然想道:“並不好看,也不舒服,可是你要是打算換一個式樣佈置一下,那他們就要異口同聲來反對你了,”他冷笑一聲,沒
打采地舉起那鵝
扇來,又隨手扔下。
“為什麼?也是一點理由都沒有的。不過他們卻有一句話來頂住你的口:從沒見過這樣的擺法!”他覺得渾身暴躁起來了,又翻一個身,嘴裡喃喃念道:“從沒見過!好一個從沒見過呵!可是他們卻又不說我這人也是從沒見過的,可不是我也是不應該有的麼?”他暴地揭開帳門,似乎想找一人出來告訴他這句話。首先使他
得不大舒服的,乃是房裡所有的衣箱衣櫃上的白銅鎖門之類都閃閃發光,像一些惡意的眼睛在嘲笑他;隨即他的眼光落在那張孤獨地站在房中心的黃椐方桌上——這也是他所不解的,為什麼其他的箱櫃櫥桌都挨牆靠壁,而獨有這方桌離群孤立,像一座孤島?他呼那些依壁而聳峙的箱山為“兩岸峭壁”稱這孤零零的方桌為“中
砥柱”這“中
砥柱”上一向是空蕩蕩的,今兒卻端端正正擺著四個高腳的玻璃碟子:兩碟水果,一碟糕點,又一碟是瓜子。這顯然是準備待客的了。恂如這才記起瑞姑太太是昨天午後到來的,自己還沒見過。他抱歉地嘆一口氣,抓起一件綢短衫披在身上,就下
去;正待拔鞋,猛可地房門外來了細碎的腳步聲,憑經驗,他知道這一定是誰,剛才那一點興致便又突然冷卻,他兩腳一伸,頭一歪,便又靠在枕上。
恂少一進房來,也沒向恂如看一眼,只朝窗前走去,一邊把那白地小紅花的洋紗窗簾儘量拉開,一邊就嘰嘰咕咕數說道:“昨夜三更才回來,醉得皂白不分;姑太太今早起又問過你呢,我倒不好意思不替你扯個謊,只好回說你一早有事又出去了;誰知道——人家一早晨的事都做完了,你還躺在
上。”恂如只當作不曾聽見,索
把剛披上身的短衫又脫掉了,他冷冷地看著帳頂,靜待少
再嘮叨;但也忍不住忿然想道:“越把人家看成沒出息,非要你來朝晚嘮叨不可,人家也就越不理你;多麼笨呵,難道連這一點也看不出!”可是恂少
恰就不能領悟到這一點。遇事規勸而且又不厭瑣屑,已經是她的習
,同時又自信是她的天職。當下她見恂如毫無動靜,就認為自己的話還不夠分量;她走到那方桌邊坐下,拿起水菸袋來,打算
,卻又放下,臉朝著
,又用那不高不低,沒有快慢,像背書一般的平板調子繼續說道:“昨天下午三點多,姑媽到了,偏偏你不在家。家裡人少,又要收拾房間,買點心叫菜,接待姑太太,又要滿城去找你,店裡宋先生也派了趙福林幫著找。城裡的親戚和世
家裡,都去問了,都不見,都說大熱天你到哪裡去了,真怪。捱到上燈時光,還不見你回來,真急死人,還怕你遇到什麼意外。倒是宋先生說,意外是不會有的,光景是和什麼三朋四友上哪一家的私門子打牌去了,那可不用再找;這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宋先生說連他也摸不著門路。等到七點鐘才開夜飯,媽媽揹著老太太和姑太太抱怨我太不管事,說早該勸勸你,別讓你出去胡鬧,糟蹋身子;你瞧,我的話你何嘗聽進了半句!可是我還得替你在姑太太跟前扯謊呢,要是讓姑媽知道了,你也許不在意,我倒覺著怪不好意思,人家錢少爺規矩得多哩,姑媽還總說他沒有出息呢。”
“嘿哼!”恂如聽到末後實在耐不住了“承情承情,你替我圓什麼謊?已經打鑼打鼓,鬧的滿城風雨了,還說給我扯謊!昨天是王伯申邀我去商量地方上一件公事般綱領和具體綱領。系統總結了黨的建設經驗。指出,理論,倒要你代我扯起謊來了,真是笑話!”
“什麼地方上的事情,大熱天氣,巴巴的要你去管?”少的口氣也越來越硬“你又不是紳縉,平時閒在家裡,不曾見你去管過什麼地方上的事,昨兒姑媽來了,偏偏的就著忙了,一個下午還不夠,騙誰呢,什麼
正經要商量到三更半夜才回來?”這幾句話,卻大大損傷了恂如的自尊心。他氣得臉
都變了。他“不是紳縉”從沒幹過一件在太太們眼裡看來是正經的事:這是他在家裡人心目中的“價值”可是像今兒少
那樣
骨地一口喝破,倒也是從來沒有的。他睜大了眼睛,看定了少
,覺得“不理”的策略再也維持不下去了——雖然昨天黃昏以後他的確被所謂“三朋四友”拉去胡鬧了半夜,但白天之有正經,卻是事實,而且晚上所去的地方也不是店裡宋先生瞎編的什麼私門子,恂如是有理由“奉璧”少
那一頓數說的;可是又一轉念,覺得這樣的“女人”無可與言,還是不理她省事些,他只冷笑一聲,便翻身向內,隨手抓取那把鵝
扇覆在臉上。
好一會兒房中寂靜無聲。少嘆一口氣,站起身來,望著
中的恂如,打算再說幾句,但終於又嘆口氣存在的同一
,是可知論者。唯物論者認為思維統一於存在,,向房外去了;同時卻又說道:“快起來罷,回頭姑媽也許要來房裡坐坐,你這樣不衫不履,成什麼話!”從腳步聲中判明少
確已下樓去了,恂如猛然跳起身來,急急忙忙穿衣服,還不時瞧著房外;好像他在做一件秘密事,生怕被人撞破。他滿肚子的憤恨,跟著他的動作而增高。他怕見家裡人,怕見那
起全家興頭的瑞姑太太。
“反正他們當我是一個什麼也不懂也不會的傻瓜,我就做一件傻事情給他們瞧瞧,”他穿好長衫,閃出房門,躡著腳走下樓梯,打算偷偷上街去。
“再讓他們找一天罷,”他一邊想,一邊惡意地微笑。但是剛走到廳房前的走廊上,真不巧,媽抱著他的兩歲的女兒引弟
面來了。那“小引”兒,手捧個金黃的甜瓜,一見了恂如,就張臂撲上來,要他抱。
“我沒有工夫!”恂如慌忙說,灑脫身便走。不料小引兒又把那金黃瓜失手掉在地下,跌得稀爛,小引兒便哭起來了。恂如抱歉地回過身來,那自以為識趣的媽便將小引兒
在恂如懷裡,說:“少爺抱一抱罷。”恂如抱著引弟,惘然走下石階;受了委屈而又無可奈何的心情,使他的動作
暴。引弟
得不大舒服,睜圓了一雙帶淚的小眼睛,畏怯地瞧著她的爸爸,恂如也沒理會得,惘然走到院子裡東首的花壇前站住,慢慢放下了引弟,讓她站在那花壇的磚砌的邊兒上。壇內那枝緣壁直上的薔薇蒙滿了大大小小的蛛網,壇座裡的虎耳草卻蒼翠而肥大。恂如鬆了口悶氣,重複想到剛才自己的計劃,但同時又自認這計劃已經被小引兒破壞。他本想悄悄溜出門去,不給任何人看見,讓少
她們摸不著頭腦,然而此時不但有小引兒纏住他,並且數步之外還有那不識趣的
媽。他惘然看了小引兒一眼,這孩子卻正摘了一張肥大的虎耳驀地伸手向她父親臉上掩來,隨即哈哈地笑了。恂如也反應地笑了笑,定睛看著這孩子的極像她母親的小臉。夢一樣的舊事慢慢浮上他的記憶:三年前他第一次向命運低頭而接受了家裡人給他安排好的生活模子的時候,也曾以現在這樣冷漠的心情去接待同樣天真的笑。而今這笑只能在小引臉上看到了,但這是誰的過失呢?當然不是自己,亦未必是她。…恂如苦笑著抱起小引兒來,在她那紅噴噴的
臉上輕輕吻了幾下,然後告罪似的低聲說道:“小引,好孩子,和
媽去玩罷。爸爸有事。”看著
媽抱著引弟又出街去了,恂如低頭踱著方步,似乎正想找出一件什麼事來排遣時光。他仰臉看著樓廳對面那一排三間靠街的樓房,記起幼時曾在堆放源長號貨物的一間內,和姊姊捉
藏;現在這一間,還有左側那一間,依然作為源長的貨棧,而且貨物也依然是那些化妝品和
用品,可是他自己卻不是從前的他了,他還在“捉
藏”但對手不是他的婉姊,而是祖母,母親,和自己的少
,——甚至也還有那嬌憨天真的小引罷?恂如皺著眉,慢慢踱進廳堂,又穿過廳後的走廊,便到了那通往東院的
門口了。瑞姑太太的朗
的談話聲從東院送來,恂如驀地站住,這才意識到自己所到的是什麼地方。瑞姑太太似乎正在談論她的嗣子脾氣古怪“七分書呆氣,三分大爺派”恂如一聽,便不想進去,經驗告訴他,每逢這種場合,那教訓的風頭一轉便會撲到自己身上。然而已經晚了,小婢荷香早從東院的天井裡望見了他,就高聲報告給太太們:“少爺來了。”太太們都在東院朝南那座樓房的樓下正中那間客廳裡。老太太和姑太太對坐在靠西壁的方桌邊,張太太坐了東首靠牆的一張椅子。兩面的落地長窗都開的
直。只不見恂少
。恂如懷著幾分不自在的心情,進去拜見了姑太太,胡亂說過幾句客套,便揀了挨近窗邊的一個位子坐了。屋裡的空氣似乎因為他的出現而忽然冷峻起來,姑太太和恂如應酬了幾句以後,老
著水菸袋,竟一言不發。
“有點古怪,”恂如一邊搖著紙扇,一邊在肚子裡尋思“大概她們剛才議論過我來罷?”於是他猛省到少的不在場一定有緣故。他惶恐地朝四面看了一眼,正想找幾句話來敷衍一番就
身而退,猛可地瞧見少
從後院子旁邊的廚房裡姍姍地來了。少
眼眶紅紅的,走到了階臺前時,抬頭看見了恂如,便似嗔非嗔地盯了他一眼,徑自走到張太太身邊坐下。恂如直
到少
一定在太太們面前告過他一狀,——一定是照她的想像說了他許多壞話;他暴躁起來,覺得臉上也發熱了。他拿手帕在臉上揩了一把,正想把昨晚的事申明幾句,不料瑞姑太太卻先已笑著說道:“恂如,聽說你這兩天很忙,跟王伯申商量什麼地方上的事情;——哦,大熱天,你還穿件長衫進來,姑媽面前你還客氣給誰看?”恂如笑了笑,瑞姑太太早又接下去說道:“王伯申現在是縣裡數一數二的紳縉了,可是十多年前,他家還上不得枱面;論
基,我們比他家好多了,不過王伯申的老子實在能幹。”於是轉臉向著老太太道:“媽還記得那年太公開喪,王老相第一次來我們家裡,爸爸就識得他
後定能發跡?”老太太點頭,有點
慨地說:“這話也有三十多年了,還有那趙家趙老義,也不過二三十年就發了起來;人家都說趙家那股財氣是趙老義的姨太太叫銀花的帶了來的。”照例,這種背誦本縣各大戶發跡史的談話一開始,只有瑞姑太太還勉強能作老太太的對手,恂如的母親是外縣人,少
年輕,都不能贊一辭。恂如不大愛聽這些近乎神話的陳年故事,但也只好耐心坐在那裡。姑太太雖然還不滿六十,卻不及老太太記
好。論容貌呢,姑太太決不像是五十以上的人,她那頗帶點男相的方臉還是那麼光潤,要是你在隔房聽到她那高朗
脆的談話,一定會猜她至多四十許,只有那半頭的白髮和她年紀相稱,但這恰好增加了她的威儀。
“人家說姑媽有丈夫氣,看來是不錯的,”恂如惘然自己在想“她兩個兒子都死了,繼嗣了良材,格也不大合得來,可是她總有那麼好興致,談起什麼來都那麼果斷
利,跟母親完全不同,至於她呢,連姑媽腳底的泥也趕不上,倒是婉姊有幾分相似。”正這樣想,卻不防姑太太忽轉臉問他道:“王家要你去商量什麼事呢?”恂如怔了一下,沒有聽清姑太太是問王家的什麼。少
似乎老是在留意恂如的動靜,這時便接口道:“姑媽問你昨天忙的是些什麼事?”
“唔,”恂如又有點不自在了“也不是什麼大事。王伯申打算辦一個貧民習藝所…”
“想來又是什麼工廠罷?老太太關心地問。
“對,這也要幾部機器招人來做工的,可又不是普通的工廠,”恂如的
神似乎振作些了“這是打算把縣裡的無業遊民招來教他們一種手藝,也是慈善事業的一種。”
“原來就是這個叫化所,”張太太聽著笑了笑說“上月裡也聽黃姑爺說起過。可是,恂兒,昨天你們商量這件事怎麼又沒有你的姊夫?”
“他不大讚成這件事。”恂如遲疑了一下這才回答,但又忽然興奮起來“本來也沒有我的事,不過王伯申既然誠意相邀,我一想,這也是地方上一件好事,所以我就去了,——也加入做個發起。”瑞姑太太忙問道:“那麼,他是不是也要你加點股子?”
“不是。這件事開頭是賠錢的,不能招股。”恂如又顯得有點意態闌珊了,他懂得太太們對於這件事本就另有一種看法“王伯申打算動用善堂裡的存款,不過這筆錢又在趙守義手裡,不肯放。所以要大夥兒設法。”
“哦,我說王伯申怎麼肯花錢做好事!”姑太太沉著說,她笑了笑轉臉對老太太道“媽,你說是麼?”但又不等老太太回答,她凝眸看定了恂如又說道:“你們外場的事,我一時也摸不清楚;不過,剛才我還跟媽談起,王家三代到如今的伯申都是
明透了頂的,只有他家討別人的便宜,不曾見過別人沾他家的光;我們家跟他們算是三代的世
了,可是,和他們打
道的時候,哪一次不是我們吃點兒虧呢,”她轉臉向張太太笑了笑“嫂嫂總還記得,那次為了一塊墳地,二哥那樣
細,到底還上了當。”張太太點了點頭應道“記得”慢慢地搖著她那把象牙柄細葉葵扇,又說道:“何況這件事裡又夾著個趙家,我們和趙家也是兩輩子的世
,又沒仇沒冤,何苦出頭做難人;瑞弟,你說是麼?”瑞姑太太忙笑道:“嫂嫂想的周到!”又看著恂如,帶笑地,委婉而又鄭重地告誡他道:“恂兒,記著你媽的話!王伯申自己不肯做難人,慫恿著你這直腸子的哥兒,回頭有好處,是他的,招怨結仇,是你的!”恂如早就
到十二分的不自在,此時聽得媽媽和姑媽又這麼說,就更加煩悶,但也懶得加以申說,只微微一笑,心裡卻在盤算著如何
身逃開。不料一轉眼又看見少
在他母親耳邊說了句不知什麼話,還朝恂如望了一眼,這一來,恂如的疑心和反
又立即被挑起,他心頭那股被遏制著的忿火又一點一點旺起來。可是他還極力忍耐著,那股火就化為熱汗佈滿了額角。
直到此時都在用心聽的老太太忽然把臉一沉,慢慢說道:“恂兒,你要出場去當紳縉,還嫌早一點;如今縣裡幾個場面上的人,都是比你長一輩的,你跟他們學學,倒還有點長進,可是,出頭面的事情,你萬萬做不得,輪到要你們這一輩出頭管事的時候,自然有你的,如今卻不必
急。我也許看不到你這一天了,目前我只要你留心店裡的事務,守住了這祖業,少分心去管閒事,莫
到我們這幾十年的源長老店被人家搬空了你還睡在鼓裡。”老太太說這一番話的時候,姑太太和太太都肅然正容,並且不時瞧著恂如,似乎說“你聽見了沒有哪,你要識得好歹。”倚著北首的落地長窗的少
卻半蹙著眉尖,兩眼怔怔地瞅著老太太。恂如滿頭大汗,不住手的用手帕去揩,他絕對不同意老太太的這些意見,他不能接受這樣的教訓,而況他又受了冤屈;他心頭的忿火已經到了爆發的高溫點,但由於習慣的力量,他這爆發的方式也不能怎樣
骨。他懶懶地“哦”了一聲,沒
打采答道:“不過王伯申發起的這件事,老一輩的紳縉中,未必有誰懂得是一樁社會事業罷?”但是恂如這話,太太們也不大懂得。老太太更其沒有聽清,她側著頭似乎想起了什麼,說道:“王家,王伯申,哦——剛才瑞兒不是說為了一塊墳地,福昌也上了當麼?王家那時另有一塊地,卻跟我們的祖墳離得很近,我們也有一塊地,倒又坐落在王家祖墳的旁邊。哪知王伯申的老子早已偷偷地請風水先生看過我們那塊地,知道這是正當龍頭,他家的祖墳不過是個龍尾巴。他知道了有這樣好處,就千方百計來打主意了。先說要和我們買,你們想,我們又不等錢來用,為什麼要賣?後來伯申的老子就託了你們二舅文卿來商量,把他家那塊地跟我們那塊對換,說是兩邊都方便些,我們倒不防他有鬼計,又礙著文卿的面子,就答應了。誰知道我們竟上了個大當!”
“可不是,”張太太聽得帶到她的兄弟就不能不作表示“文卿也糊塗,不打聽明白就掮人家的水浸木梢!”
“這也不能怪他,”姑太太忙笑著給解開去“只能怨我們自己;自家有塊地在那裡,為什麼不早點請個風水先生看一看呢!”老太太也點頭,朝她的媳婦笑了笑說:“後來文卿曉得了內中的底細,還是他來告訴恂兒的爸爸,他說,這件事是他經手的,他要去和王老相理論,討回那塊地。不過我們的福昌存心忠厚,又不大相信風水,他倒攔住了文卿,不讓去討。福昌說的也對:王家做事刻薄,得了好地也未必就能發,我們家要是祖德已經薄了,兒孫又不爭氣,那就把地爭回來,也未必有好處,倒惹人笑話。”
“爸爸說的對!”恂如忍不住從旁一句。
“話是不錯的,”老太太嘆口氣說“不過王家的發跡,到底也靠了這塊地的風水,要不是,哪有這麼快?”恂如沉著又說道:“王家兩輩子,人都
明,這是真的;可見他家的發跡還是靠人,不靠地。”
“你明白他們明就好了。”姑太太接口說,對恂如使了個眼
,似乎叫他不要再持異議。
恂如又覺得不自在起來了,正好這當兒,店裡的趙福林帶著個老司務送來了一大包東西:花水、
巾、香皂,還有幾瓶果子
。恂少
忙來安排這些東西,分一半都叫小荷香送到姑太太的臥房去。趙福林又去拿進一架汽油燈來,問掛在哪裡。
姑太太問恂如道:“要這個來幹麼?”少忙笑著答道:“後邊園子裡木香櫥下,晚上倒很涼快,回頭姑媽要乘涼,有個汽油燈,蚊子也少些;反正這是自家店裡有的,不費事。”姑太太點著頭,慨嘆似的說:“大半年不進城來了,這回一看,新鮮花巧的東西又多了不少,怎怪得錢不經花。”恂如借這機會,就到後園去指點趙福林掛燈。少
也到廚房去看午飯的酒菜
好了沒有。老太太坐了半天,也有點倦了,姑太太和太太扶著她到她自己的臥房裡,這就是客廳西首那一間,打開後窗,望得見那木香棚。
老太太歪在睡椅上,小荷香給她捶腿。姑太太和太太正在眺望後園子裡的一些花木,老太太忽然嘆口氣說:“如今他們小輩的心思,都另是一樣了!”太太和姑太太聽了都一怔,忙走到她面前,老太太叫她們倆坐了,沉著又說道:“如今的年青人,心都野了,總不肯守在家裡,歡喜往外跑。恂兒的心事,難道我不知道?可是等我閉了眼睛,那時上南落北,都由他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