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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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它呢!來了還是照樣打。”祝大暴躁地說。這當兒,剛巧他的小老虎抹著一張花臉哭哭啼啼到了跟前。祝大不問情由伸手就是一個耳光,喝道:“還不給我快回家去,在老子面前活現世!”他轉臉對他的同伴們“又不知淹了多少地,還得去車水。”他們臉上的興奮的紅光漸漸褪去。雖然對於損害他們的輪船第一次得到了勝利,雖然出了一口氣,但是無靈的河水依舊是他們的災星。鍠鍠的鑼聲從西面來,召喚他們去搶救那些新被衝淹了的稻田。
“真不知道是哪一門的晦氣…”陸寶哭喪著臉,自言自語的;忽然他搶前幾步,趕著一個麻臉大漢叫道:“慶喜,程慶喜,你說,要是錢家村也能齊心,輪船就過不來麼?”
“城裡來的徐先生是這麼說的。”程慶喜一邊走,一邊回答。
“曹大爺也是這麼說!”他用沉重的語氣又加了一句。
“昨晚上錢家村忙了一夜,錢少爺出的主意…”祝大也湊上來,壓低了聲音,很機密似的,轉述他今天早上從姜錦生那裡聽來的話;姜錦生就是住在兩村的界地帶的。
這消息,小曹莊的人們恐怕只有陸寶還當作一樁秘密;然而麻臉漢子程慶喜和祝大他們都不打岔,任讓陸
寶嚕嚕囌囌說下去。他們似乎也喜歡有這麼一個機會多溫習一遍,再一次咀嚼其中的滋味。
“姜錦生是有苦說不出呢!”寶鬼鬼祟祟朝四面看了一眼“他那幾畝田,地段好,倒是不怕水淹的。可是現在他也得代人家出錢了,這多麼冤枉!”
“錢少爺這回很怕事,真怪!”祝大接口說。
程慶喜鼻子哼了一聲,轉臉向祝大看一眼,站住了,將搭在肩頭的布衫拉下來擦一把臉,怪模怪樣笑道:“有什麼奇怪!人家錢少爺跟城裡的王伯蛋有情呵!”那幾個都不作聲。彼此打了個照面,都歪著臉笑了笑。談話中斷,各人懷著各人的心事,急步走回村裡,各自照料自己的莊稼去了。
濛濛雨還在落,但是高空的濃厚雲層背後的太陽卻也在逐漸擴大它的威力。好像是巨大無比的一團烈火,終於燒透了那厚密的雲陣,而且把那凍結似的溼漉漉的鉛的天幕很快地熔開。
小曹莊的人們的心緒也跟天一樣逐漸開朗起來。早上那班下行的輪船雖然依舊給了他們不小的損害,可是他們的襲擊似乎到底發生了效果了,預料中的從縣城開出的上行輪船每天中午十一時許要經過他們這村子的,這一天竟不見來!
戽水的人們也格外上勁,刮刮刮的水車聲中時時夾著喧笑;他們佩服曹大爺的主意好,他們又譏笑錢家村昨夜的白忙。
水車的翻板戽著水連翩而來,水翻著白沫,汩汩地傾瀉而去;水的歌唱是快樂的。水唱出了這樣的意思:我是喜歡住在河裡的,而且因為再不會被強迫著上來了,我更加高高興興回去了。
但是也有兩個人心中微不安。這便是徐士秀和曹志誠。當聽說船上有人給打倒了的時候,徐士秀口裡雖然還說“這一下夠他媽的味”但不知怎地一顆心總有點搖晃不定。叫人家把守在那小石橋上,這好主意是他出的。他愈想愈怕,去和曹志誠商量道:“要是當真鬧出了人命來,——志翁,這倒要請教您的高見?”
“自然要抵命呵!”曹志誠板著臉回答。忽然皺著鼻子乾笑了幾聲,他問道:“你看見船還是好好的?你看見打傷了幾個?”曹志誠胖臉上的浮跳動了一下,便又繃緊起來。兩隻眼睛擠成了一條縫,他將嘴
湊在徐士秀耳邊,大聲說道:“這些鄉下人最不中用,這件事要是經了官,只要三記
股,他們就會張三李四亂扳起來,——那時候,老兄,一個主謀教唆行兇的罪名恐怕是有口難分,逃不了的!”徐士秀臉
也變了,一半因為害怕,一半也為的忿恨;他知道曹志誠是故意恐嚇他,但也明白瞭如果鬧出人命,曹志誠對他最大的幫助便是冷眼旁觀。
過了一會兒,徐士秀冷笑著答道:“這倒不怕!他們扳我,那我自然也可以再扳別人。哈,放心罷,我姓徐的不會那樣死心眼。”他晃著腦袋,正待揚長自去,忽又轉身笑道:“今天早上從縣裡開出的輪船大概是中途折回去了,可是,志翁,難道王伯申就此罷休了麼?如果明天的早班還是開出的話,王伯申準有點兒佈置,請教你老人家我們該怎麼辦?”曹志誠只把他那雙細眼睛睜一下,卻又閉了,好像本沒有把徐士秀的話當作一回事,徐士秀仰臉長笑,就轉身走了。
曹志誠慢慢地再睜開眼來,轉臉四顧,料想徐士秀已經走遠了,便咬牙切齒哼道:“這小子,越發不成話了!豈有此理!”他口裡罵著徐士秀,心裡卻在擔憂明天輪船再來時王伯申能叫他丟臉。他也知道剛才小石橋上那一鬧,既然已經見了血,事情便成不大不小——同時又可大可小,王伯申至少有三四宗方法來對付他,而目前的難處就在猜不透那姓王的究竟會採用哪一種手段。
“咳,豈有此理!全要我一個人心,倒像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曹志誠胖臉上的浮
又輕輕抖動起來。
“最可恨的,是錢良材;他簡直明目張膽迴護著王伯申,人家在這裡乾的滿頭大汗,他卻站在那邊笑呢!”他打算派人到縣裡給趙守義報個信,又想到還該在村裡再放些空氣,準備萬一事情鬧僵了的時候,好讓小曹莊的人們都去抱怨那鄰村的錢良材。
風已經止了,滿天的浮雲亦已消散,太陽的威力使得曹志誠那樣的胖子稍一搬動手腳就是滿身臭汗。然而這胖子不得不腆出個大肚子在村裡走動走動。
“哎哎,為了大家的事,我辛苦一點不要緊,只要大家心裡明白我是為了你們呵!”曹志誠擦著汗,氣吁吁地對每個人說。
太陽落山的時候,曹志誠坐在自家院子裡乘涼,放懷享用程慶喜和別的佃戶送給他的童子雞和老酒,又催促徐士秀明天回縣裡去。他的二媳婦抱著孩子在一旁餵。天
一點一點黑下去,可是那胖胖的嬰兒偎在那豐腴的
脯前,竟顯得瑩然潔白。
那一夜,曹志誠陶然大醉,做了許多好夢。最後的一個是趙守義居然肯把久成懸案的一塊地讓給了他。
曹志誠從夢裡笑醒來,聽得院子裡一男一女談笑的聲音好不熱鬧。他猛然睜開眼。忙又閉上。六十度斜的強烈的太陽光正將他的胖臉曬得油光晶亮。
“士秀兄,唔——”曹志誠隔著窗子叫道“哈哈,好早呀,——哦,恕我不能送你了!”窗外的徐士秀忍住了笑答道:“可是,志翁,你一定要起來,一定要送我一下。”當是開玩笑,曹志誠不理他,卻轉過身去,揹著陽光,打算再尋好夢了,這時,二媳婦的聲音也在窗外叫道:“輪船又來了,說是輪船又來了,徐先生等你起來商量。”這可把曹志誠的睡意趕得光。他一面還在說“胡說八道,沒有的事”一面就爬起來抓過
頭的衣服急急穿上。徐士秀也已闖進房來,大聲說:“真有這回事。
寶看見了回來報信的。”
“不對。要來也沒有那麼早。”
“早麼?九點多了!”徐士秀不懷好意似的笑著說,突然將臉一板接著說“你聽,這是什麼?”這是鑼聲,鍠鍠地自遠而近,這是召集村裡人的警鑼。
“怪了!平常是要到十一點光景…”曹志誠沉著,衣服的紐子剛扣上一半便忘掉了,那隻手卻在
前亂摸。
“那麼早就來,”他想“一定有文章,王伯申的把戲本就不小,”他的眉和鼻子又皺在一處了,朝徐士秀瞥了一眼,又想道“難道當真昨天那一鬧就出了人命案子?”
“志翁,志翁,”徐士秀連聲催促“走罷!大家在等你呀!”曹志誠的眉眼睛鼻子更加皺成一團,他旋了個身,好像要找尋什麼,可又突然轉身對徐士秀決然說:“呵呵,昨晚多喝了幾杯,而且小妾,咳,老兄,勞駕你先走一步,我還得洗個臉。而且小妾…”一邊說,一邊顫動著一身胖
,喚著他那非正式的姨太太的名字,就往後邊去了。
徐士秀到了村外時,看見沿河灘散散落落全是女人和小孩子,鬧鬧嚷嚷都朝東望著。東面遠遠那小石橋上已經擠滿了人,大小的石塊正被搬運到橋堍。一些十來歲的孩子也在學樣瞎幫忙,祝大的兒子小老虎這天又在發冷,可是他也夾在中間湊熱鬧。
太陽光像在河面鋪了一層金,耀的人們眼睛發花,兩三丈外便什麼也瞧不清。小石橋上的人們吵得很厲害,有的在罵那輪船道:“他媽的,怎麼今天也不叫幾聲!”徐士秀走到橋邊,手掌遮在眉上,也朝東看,忽聽得橋上眾聲齊喊道:“來了,來了!大家當心!”這聲音是那樣雄壯,頓時使得徐士秀也滿身是勁了。可是他並沒瞧見什麼輪船,只覺得兩眼發眩,滿空金星亂迸。麻子程慶喜在橋上叫道:“徐先生,你也來瞧一瞧,這裡。”同時卻又聽得許多聲音在喊:“石頭,石頭,小的不要,大的!”徐士秀上了橋,眾人讓開一個空位。程慶喜和另外一個農民很殷勤地指給他看那遠遠駛來的輪船。可就在這時候聽見了汽笛的長鳴,足有一分多鐘不停。橋上的人們臉都繃緊了,趕快將幾塊最大的石頭扛在橋欄上,這些人的眼睛都發紅。
“你們要分派好,兩個人伺候一塊,”徐士秀興奮地說,忽然到拿羽
扇做軍師的滋味。
“要不先不後一齊推下河去!
…
喂,你們這幾個專管搬上來,要頂大的,…對呀,像這一長條就很合式,兩個人扛不動,四個人!”輪船愈來愈近,汽笛不停地長鳴。
輪船像一頭受傷後發怒的猛獸,一路嗥叫著直撲向這小小的石橋。
汽笛的尖銳的聲音震的徐士秀心慌,同時橋上人發一聲喊,便要去推那幾塊大石頭。徐士秀正想喝他們“不要慌張”瞥眼看見輪船左右舷各有一個持槍的警察,他立即怔住了,然而這只不過幾秒鐘,隨即他像被人踢了一腳似的從橋上直滾到橋堍。
這當兒,第一批大石頭已經轟然落水,蓋倒了汽笛的聲音。徐士秀爬起來再跑的時候,橋上橋下震天動地一片聲吶喊。他回頭急看,船上一個警察已經舉平了槍;他兩腳發軟,又一絆,便跌倒了。
第二批大石頭還沒安置好,船上的兩支槍砰砰響了。橋上人首先看見了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便慌亂起來。程慶喜大叫著“不怕,幹呀!”一面早已擠開一條路,向橋那邊飛也似的逃走了。有幾個真不怕,祝大也在內,扛起一條三四百斤的石頭就扔下去。轟!丈把高的水頭飛了起來,將輪船的舵房打壞了半邊。
槍聲砰砰地接連響。滿河灘是亂跑逃命的人。慌亂中有一個孩子倒在地下,誰也不理會。祝大和兩三個同伴是最後逃下橋來的,他們從那孩子身邊跑過,也沒瞧他一下。可是剛過去了五六步,祝大猛回頭一看,認得是自己的兒子,再跑回來要拉他,這才看見兒子一身的血,這小老虎已經死了。
徐士秀氣急敗喪跑回曹府,劈頭就看見兩個司法警察從曹府大門出來,臉也有點慌張。槍聲已經驚動了整個小曹莊,但究竟出了什麼事,還沒
明白。二媳婦和曹志誠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在院子裡
頭接耳切切議論。
“打死人了!”徐士秀跑進了院子就大聲嚷,滿臉的油汗,一身白洋紗的短褲衫沾滿了泥汙。
“兩個婦人都像母雞生蛋一般怪聲叫了起來,圍住了徐士秀問是打死了誰。然而徐士秀實在也沒知道打死了誰,他一路跑來只聽說出了人命。而且他又親耳聽得槍聲接連有五六響,他便斷定死的一定不少。
“管他是誰呢,”他板起了臉回答,覺得這一問真是婦人家的見識。
“反正是死了,死的可真不少呵!”他撇下了這兩個女人,正想進屋裡去,曹志誠已經出來問道:“死的不少麼?”徐士秀點著頭,伸手在額上捋下一把汗水,又慌忙扯起衣襟來揩。
曹志誠仰臉大笑,搖頭晃腦說:“王伯申這回吊桶掉在井裡了,哈哈哈!”他突然收過了笑容,定睛看著徐士秀又說道:“你還沒知道王伯申可實在蠻橫。昨天他船上的一個茶房受了點傷,他居然要了兩個司法警察來,到我這裡要人!今天他鬧了血海似的人命案子,我不告他一狀不姓曹!”說著,曹志誠又格格地冷笑。徐士秀聽這笑聲,渾身的汗都豎起來了;他想剛才幸而自己運氣好,沒有吃著槍彈,不然,也是這胖子冷笑的資料。
這當兒,鬧嚷嚷的聲音從大門外來了。十多個農民,其中有程慶喜,也有祝大,湧進了院子,大聲的叫著嚷著。
“曹大爺與我作主!”祝大的臉鐵青,神情恍惚地說“我的小老虎…”忽然又罵起自己的老婆來“都是這賤貨他媽的不肯回來,沒人照顧,讓這小鬼亂跑!”曹志誠皺了眉頭,不理祝大,卻問眾人道:“還有誰呢?
還打死了誰?”
“沒有。”程慶喜搶著回答“就只阿虎。”曹志誠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半晌,這才又問道:“總該還有受傷的罷?”
“也沒有。”仍是程慶喜回答。
“哼!”曹志誠突然轉過身去,又連聲說道“笑話,笑話!”滿院子沒有一點聲音,除了農民們重的
息聲。沒有人懂得曹志誠為何生氣,怎麼是“笑話”只有徐士秀心裡明白。
“曹大爺與我作主…”祝大惶恐地又說了。然而曹志誠立即喝住他道:“他媽的真多嘴!我知道了,死了你的一個小子!”萬分掃興似的頻頻搖著頭,曹志誠轉過身來又對徐士秀說:“真怪,只打死了一個小孩子。不過,小老虎也罷,大老虎也罷,人命還是人命!祝大,你是苦主,告他一狀,”曹志誠斜眼看了祝大一眼,他那胖臉上的浮又輕輕顫動起來了“我們小曹莊全村的人們也要告他,一個公呈,一個公呈!”於是他又轉身朝外站定,叉開了兩條矮矮的肥腿,凸出了大肚子,異常莊嚴地對大家宣告道:“知道了,打死了小老虎,祝大的兒子,你們都回去。什麼都有你曹大爺替你們伸冤!祝大你是苦主,明天得上縣裡去,——哦,可是,你得連夜找好替工,我那田裡,也許還要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