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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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後大雨停止了。
天空依然那麼陰沉,電光時時從密雲中漏出,雷聲還在響,老像有什麼笨重的木器拖過了樓板。
錢良材剛從街頭回來。眉稜上堆滿了憂悒,他獨自在房裡翻看隔天的上海報紙,時時抬頭看看窗外的天。
隔壁房裡,傳來了移動傢俱的聲音。恂如還沒佈置好他那房間。昨天晚上,他說他要搬到東院這朝北的平屋內,以便陪伴良材;當時誰也不曾介意。哪裡知道今天一早起,他就扣留了店裡的趙福林但認為這種發展的動力是由於人先天具有的“自我完善能,又不理少的嘮叨,連那個向來只做細活的祝姑娘也調來了,大模大樣地搬“家”了。東院朝北的平屋,一共是三間:正中一間,本來像個小客廳,此時招待著良材,東首一間是恂如作為書房的,西首一間向來堆放些不相干的破舊傢俱,現在恂如要把這一間變做書房,而書房則改成他的臥室。這一下調動,可就鬧的滿家大小不安。
從早晨起,恂如專心辦這件大事。大雨的當兒,他也不肯歇一歇。他躲在這未來的臥室中,只在吃中飯的時候出去一次,指揮著趙福林和祝姑娘,聚會神要佈置出一個稱心滿意的自己的房間,倒像這是他一輩子的歸宿似的。
從早晨起,恂少也不曾到這裡來望過一眼。隔了一個天井,從老太太和姑太太的房裡,常有恂少
的聲音傳來,然而恂如也好像不曾聽見;當祝姑娘被少
在半路上截留,好久不見再來的時候,恂如只叫趙福林去找,自己卻皺著眉頭,在屋子裡打旋。
老太太和姑太太也不以恂如這番舉動為然。因為恂如說是特地來陪伴良材,姑太太還正式加以阻止,可是恂如除了苦笑,一言不答,只顧忙著佈置他那房間。
錢良材雖然知道這件事,並沒把它放在心上;他也是一早起就忙著他自己的事,總不曾到隔壁房裡去過。現在,他耳聽的是隔房的嘈雜的聲音,眼看的是漫天一片陰沉沉的雨雲,心裡想的卻是錢家莊的堤岸。他把那些報紙摺疊起來,自言自語道:“兩天了!來了兩天,一事無成,雨水倒多了好幾寸!”他想起了他和朱行健的談話,覺得朱行健發起的什麼公呈,未必馬上就能成為事實,然而這滿天的烏雲是不肯等待人們的。他就決定了主意:他不能等待。
走出自己的房,良材就看見小婢荷香躲躲閃閃地在隔房的門口張望。良材跑過去一看,只見恂如朝裡站著,書桌椅子雜亂地堆在房的一角,那趙福林對著一架小鐵發怔,好像這架獨佔了全房中心地位的小鐵
倔強地不肯聽他使喚。
“對著那牆角,懂了罷?對角擺懂麼?”恂如不耐煩地說。但是趙福林依然站在那裡發怔。從上午就被那些木器攪得頭昏的他,此時怎地也想不通一架如何能對著牆角擺。而且他又心裡不服:好好地早已擺的整整齊齊了,幹麼又要翻新花樣?
良材轉身望著天井裡那棵槐樹,濃密的綠葉還在滴落水珠。槐樹旁一口很大的金魚缸,水滿滿的,不知誰家庭院吹來的一些梧桐瓢兒,像小船一般在水面漂盪。一匹死金魚,白肚子翻上向天,也擠在這些“小船”中間。
看了一會兒,良材忽然又轉身走到恂如那房的窗前。這時候,恂如已經親自動手將那架擺好,正在考慮如何把那個書桌也安放的不落“俗套”良材隔著窗喚他道:“恂如!我打算明天回鄉下去!”恂如沒有聽清,抬頭朝良材看了一眼,淡然答道:“很好,明天你有工夫,我們可以長談了。”
“不是,明天我要回去!”
“嗯,明天?”恂如怔了一下方才回答。
“何必這麼急呢!”他又惘然苦笑。
“有要緊的事。”良材覺得恂如有點心神不屬,便不多說,只加了句“回頭再談”就走過天井,打算把明天回去的意思告訴那幾位長輩,並且要對老太太提的親事作一個明白的表示。
老太太正和姑太太談著今年的收成。姑太太也在擔心西路發大水,她家的稻田不知道要不要緊,聽得良材說明天就要回去看看,老太太倒很稱讚他“事事肯留心”卻又問道:“剛才顧二拿進個請帖來,明天有人請你吃中飯呢,你去不去?”良材陪笑答道:“我剛回來,還沒知道,帖子在哪裡,不知道是哪家的?”
“就是王伯申。”姑太太說。
“恂如已經替你代知了。”
“哦,原來是王伯申,”良材笑了笑,他那濃重的眉梢輕輕一聳。
“可不知道他請幾個客,還有的是哪些人?”
“這可要問恂如了。”
“不必,反正我不去。回頭叫顧二去謝謝就算了。”良材沉著說。
“也許有什麼事他要和你商量呢?”良材微笑,還沒回答,姑太太又說道:“也許你昨天跟他商量的什麼輪船沖壞了堤岸要他捐錢來修——這件事,他意思又有點活動了罷?”良材側著頭,笑道:“媽媽以為王伯申會這樣慷慨?昨天他一不拔,今天倒賠上一桌酒席又來掏
包了麼?”老太太和姑太太也都笑了。老太太說:“王家的人,沒便宜不做事,少跟他們來往倒也罷了。不過,良少爺,才來了兩天,怎麼就回去?家裡那些事,老蘇總該懂得怎麼辦的;你不放心,寫個字條去吩咐他就得了。”姑太太也說道:“你出個主意,只
給老蘇去辦,倒好些。”
“老蘇呢,這一點事,原也幹得了的。”良材慢慢回答,笑了一笑。他懂得這兩位老人家的齊聲勸阻,是怕他一回去了就要大刀闊斧的幹起來,多花錢。昨天從王伯申那裡嘔氣回來,他不就說過這樣的話麼:“王伯申自私自利,從頭到腳一副守財奴的骨頭,可是他偏要混充大老官,開口公益,閉口地方上的事,好像縣裡沒有了他,大家就活不成似的,甚至還說他辦輪船公司也是‘服務桑梓’,自己毫無好處:哼,他沒見過世面,我倒存心要教給他,如果要爭點名氣,要大家佩服,就該懂得,錢是應當怎樣大把的花!”良材和他父親一樣的脾氣:最看不起那些成天在錢眼裡翻筋斗的市儈,也最喜歡和一些偽君子鬥氣。在鄙吝人面前,他們越發要揮金如土,說是“氣他們一下也好”姑太太平最不放心的,也就是良材這種“大老官的脾氣”如今看見良材和王伯申嘔氣,自然就防著他這“脾氣”的發作。
當下良材想了一想,眉梢一揚,就又接著說道:“可是我不大放心老蘇那種婆婆媽媽的做品。不論幹什麼事,他老守著他那一板三眼。可是,天要下雨,山裡要起蛟,河裡要漲水,田要淹沒,這都是不肯等人的,自然也不會等候老蘇。我想還是回去好。”——他的眼光移到他嗣母的臉上“我不打算和王伯申鬥氣。我只想把自己的事情辦好。近來跟人鬥氣的興致也差了許多了,王伯申那樣的人到處全有,天天能碰到,要鬥氣也鬥不了那麼多啊!”說著他就笑了,又加著道:“老太太,媽媽,你們儘管放心罷。”看見良材這麼揭穿了說,姑太太倒不好再阻攔了。老蘇辦事只有個一字訣“省”姑太太知道。老蘇把現在的一個錢還看成三十年前一樣,姑太太也知道。良材的顧慮是有理由的。而且嗣母和嗣子到底不同親生,姑太太對良材總存著幾分客氣,姑太太朝她母親看了一眼,點著頭,又嘆口氣道:“去年鬧蟲子,今年又發大水,天也變了!”良材說那番話的時候,老太太閉緊了嘴,伸出了下巴,很用心地在聽。她一會兒看看良材,一會兒又看一下姑太太,末了她才笑一笑說道:“跟人家鬥氣,最不合算。從前俊人跟人家鬥氣,總算回回是他佔了上風的,可是,他自己哪一次不是憋著滿肚子的氣?事情沒完的時候,他倒還有說有笑,興致怪好,事情一完,他可發起悶來,這就匆匆忙忙要出門逛逛,南京北京遊玩一回。他老這麼說:‘別瞧我又佔了上風,我還是悶的很,我看不慣!’良材,也許你還記得?”
“自然記得。”良材恭恭敬敬回答,每逢提到他父親生前的言行時必然會引起的虔敬與思慕的心情,又油然而來。他的臉上忽然紅了一陣,眼睛也越發光芒四了,正像好多年前他站在父親的病
前,一邊聽著父親的諄諄囑咐,一邊如同父親的那種剛毅豪邁的力量已經移在他身上,他那時也只用“記得”兩字來回答,來代替他心中的真摯而奮發千言萬語也說不盡的情
。
“三老爺這樣的人,老天爺會不給他壽!”姑太太也嘆息著說。
“他比他哥哥還少活了兩年。自從三老爺故世,一連串不如意的事兒就到了錢家,幾年工夫,人丁興旺的一家子,成如今這冷清清的門面。小一輩的,就只剩下你一個了,——良材!”姑太太眼眶有點紅了,但又勉強笑了笑道“怪不得老蘇常說,三老爺是鎮宅星,他一走,家裡就改了樣。可是,老蘇又常說——”姑太太轉臉看著老太太“良材活脫是三老爺轉世,正該良材來重整門戶,再興旺起來!”這一番話,勾起了各人的心事,而良材更覺得滿肚子裡像有個東西在那裡迴盪奔突,又好像全身的骨節裡都漲滿了力,可又沒處使,也使不出來。正在這樣又興奮又有點
惘的當兒,他猛可地聽得老太太問道:“良少爺,前天講過的許家的親事,你的意思到底怎樣?”良材不防老太太先提起這話兒,倒怔了一下,一時之間想不定該怎樣回答。
老太太看著良材的面孔,慈和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