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夢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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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也在下雪,白茫茫的一片,明紅顏踟躕在雪中,似有所期,若有所待。尋尋覓覓間,忽然聞到一股梅花的清香,沁雪而來,身不由己,她追著那梅花的香味一路尋去,不知不覺來至一個極寬闊的院落,只見重臺樓閣,亭軒儼然,分明是某戶豪門內苑。

紅顏徘徊在梅花林間,不想:應公子呢?這可是自己當年與應公子在城牆同遊的梅林?怎麼不見應公子?想著,她便聽見了應雄的聲音說:"原來你也喜歡梅花。"她回過頭,卻看見有個女子陪著應雄從那邊走來,笑靨如花地說:"是啊,幸虧當年不曾真讓人把它們拔了去。"兩人挨肩攜手,狀甚親密。女子說幾句話,便將頭擱在應公子的肩上嬌笑,笑容比梅花更加明豔。有雪花落在女子的髮鬢上,應雄隨手替她拂去,眼中滿是憐愛。

紅顏覺得心痛,她喃喃地說:"原來,你已經有心上人了。"可是他聽不見她。他們兩個都聽不見她,也看不見她。

紅顏哭了。泣聲驚醒了自己,也驚醒了守候在一邊的吳應熊。

吳應熊是在紅顏睡著後才來的。老何替他開的門,既不問好,也不拒客,只向紅顏屋子指了一指,便掩上門出去了。吳應熊一直走進裡屋來,看到紅顏已經睡了,便不敢驚動,只坐在炕沿邊,看著她依然蒼白的臉上,慢慢浮起一片紅暈。他想她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眉頭這樣緊蹙著,是在擔心南邊的戰事嗎?他握住她的手,希望可以用這種方式傳達自己的關切與支持,使她在夢中到一點安到不孤單。

正是這一握,使他們的心在瞬間連通,讓他在她面前變得透明。

這些子以來,他一直在猶豫,不知道該怎樣同她坦白。以往每次聚散匆匆,隱瞞事實還情有可原;可是這次,他有這樣多的機會與她單獨相處,卻仍然沒有告訴她自己已婚的事實,這已經不是隱瞞,而跡近欺騙了。可是,她從來沒問過,他又怎樣說出口?

但是他不知道,甚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太愛一個人,愛得割心裂肺靈魂出竅,就會兩個人變成一個人,在某個瞬間走進他的心裡去,看到她本來不可能看到的事實。

並不需要他自己說一個字,而紅顏已經看到了一切。只是,她不知道她看到的人就是建寧,而建寧是個格格。但是心痛的覺讓她知道,那個女子對他很重要,她和他的關係,比自己跟他更近。這種比較讓她背脊發涼,有著莫名的孤苦,孤苦得彷彿置身在茫茫黑海中,無助地一點點地沉沒下去,而他近在眼前,卻不肯伸手拉她一把。她在沉沒的絕望中哭泣起來,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說:"紅顏,我在這裡。"睜開眼,她立刻接觸到他的眼神,四目投中,他和她猝不及防地,同時看穿了對方的心意——那是愛。千真萬確毫無遮掩的摯愛。

一時間,她和他都顫慄了,在莫名的動中莫名地悲哀,同時在想:原來他(她)也是愛著自己的!然而,自己卻如何回報這愛?他是已經沒有了自由身,而她,則已把自己給了反清復明的大業,只會愛國,不會愛人——愛對於戰士來說,是多麼名貴而不可承載的事情!

明紅顏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悽苦過。她知道,錯過了應雄,今生她都不會再遇上一個人像他這樣懂她、敬她、愛她的人。如果能同他在一起,兩個人相濡以沫、相敬如賓,不論怎麼樣的『亂』世,應該都有他們遺世獨立的空間吧?然而偏偏她卻不能對時局置身度外,更何況,他已經是有『婦』之夫。

她垂下眼睛,輕輕說:"明天,你不要再來了。"吳應熊聞言,心就像被重錘砸了一記似的,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總有一天明紅顏會離開他,離開京城,回到永曆帝的身邊,為國而戰,直至為國而死。他愛了她這麼久,一向聚少離多,醒裡夢裡都在盼望重逢,盼望相守,多一天,再多一天。這些子的相伴,是上蒼憐憫他的痴心,厚待他的禮物,是他們最好兩個的緣份。他應當滿足。他知道明紅顏會同他說再見的,不是今天,也在明天。

他只是沒想到,她說的話,卻不是"我要走了",而是"你不要再來了"。她必定知道了些什麼,是他身為吳三桂之子的身份,還是他娶了滿清格格的事實?

"為什麼?"他苦澀地問。對紅顏,他一直在愛慕之餘有著更多的敬畏。他早已在心底對她發過誓:凡她意願所向,他必赴湯蹈火而為之,絕無反顧。即使她要他離開,他既便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也只好這樣做。可是,他仍然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應公子,你以後不要再來了。"說話的竟然是老何。他急匆匆地走進來,就好像聽見了兩人的對話,並在替紅顏回答吳應熊的疑問一般,簡截地說:"應公子,你被跟蹤了。這地方太危險,非但你以後不必再來,就是明姑娘也必須儘早離開。"吳應熊無言了。認識這麼久,他從沒聽老何開口說過話,甚至一直以為他又聾又啞。然而現在才知道,老何非但不啞,而且口齒清晰,語氣果決。然而他太悲傷了,悲傷得連驚愕的力氣也沒有,他只是默默地從身後將一隻錦袱包裹的小弓取下來,託在手上遞給明紅顏,半晌方道:"你回到南邊,難免與清軍衝突。倘若有需要,可持這隻弓求見吳三桂,相機行事,或有所助。"這是他第一次送她禮物,這個禮物,還是上次洪承疇說起他們父女相見的情形時他就想到的。那一次,明紅顏為了營救自己的同伴,不惜暴『』身份求見洪承疇;這樣的情形,也許今後還會再發生,但是捉捕抗清義士的人可能會變成吳三桂,而被捉捕的更可能是明紅顏本人,那時,這隻弓也許會幫到她的忙。

紅顏眼中有靈光一閃,似有所悟,卻言又止,只是默默地接過弓來,低了頭輕輕撫『摸』。吳應熊悲哀地看著她的手勢,那樣溫柔,那樣傷,就好像她撫『摸』的是他的手臂一般。他們兩個,就這樣,藉著這隻弓,做了今生惟一的一次牽手。

夢境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可以讓真實的情景變得虛幻,而又讓很多的秘密浮出水面。

順治也在夢中尋尋覓覓。董妃臨死前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董妃不明白,他身為皇上,亦不能明白。他為她焚燒了兩座宮殿,殉葬了三十宮人,為的就是給她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使她在天國裡不會孤單。他以為這樣就可以給愛妃一個待,讓她安心地"離去",可是他自己,為什麼卻仍不能心安理得地"放下"呢?他想找到她,問她:你得到安身立命之所了嗎?

此時,他正臥在萬壽山萬壽亭暖閣裡小憩。閣內設著暖爐香鼎,亭外卻是飛雪滿天。萬壽亭海棠樹下,是明朝崇禎皇帝懸頸自盡的地方,一代君王,生前有黎民百姓愛戴,滿朝文武臣服,死時卻只有一個太監王承恩相陪——他不能夠讓他的愛妃也這樣!因此,他第一次違背了她節儉愛民的素願,厚葬豐殮,極盡奢華。

自從六歲那年見到她,他心心念念就只有一個願望——找到她,娶她,立她為後。這個承諾,終於在她死後才算是徹底地實現了,他與她,摯誠相愛,攜手相親,雖然只有短短四年,卻也羨死鴛鴦了。

可是,為什麼他仍然不能從容,不能心安?曾經得到,而終於失去,多像是一場夢。

在夢裡,他回到了六歲的盛京,十王亭後的值房裡,有個陌生的小姑娘在那裡讀書。他從沒有見過那麼美的小姑娘,也從沒有見過那麼靜的小姑娘。宮廷裡的女孩子除了格格就是奴婢,要麼驕橫,要麼怯弱,總是嘰嘰喳喳的,然而她,不卑不亢,靜如雕像。

他隔著窗子問她:"你看的什麼書?"又說,"我拿了果子來給你吃。"但那女孩只是不理睬。他無奈,忍不住要試試她的學問,遂背手身後,仰頭念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來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下何處無芳草。"女孩兒先是愣愣地聽著,忽然抬頭道:"錯了,不是"天下",是"天涯"。"他笑道:"你總算說話了嗎?"女孩察覺上當,臉上一紅,啐了一口,扭頭不答。

六歲的福臨一技奏效,再施一技,故意長嘆一聲,接著『』道:"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杳,有情反被無情惱。"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錯,可惜只有一個字用得不恰當。"那女孩果然又忍不住問道:"是哪個字?"福臨詫異道:"你竟不知道嗎?就是牆字呀,應該用個窗字才恰當。你我明明是隔著一扇窗子的嗎。"女孩終於笑了,道:"不聽你胡謅。"他看見她笑,喜得無可不可,不知道該怎樣恭維才好,問她:"你是誰?怎麼會來到這裡?"不料女孩反而問他:"你又是誰?這裡是哪裡?"福臨奇道:"你竟不知道嗎?這裡是盛京皇宮啊。你住在皇宮,倒不知道這裡是哪兒?"女孩愣了一愣,臉上變『』:"是皇宮?他們竟把我們抓到盛京宮裡來了?"福臨更加奇異:"抓?他們為什麼要抓你?又是誰抓了你們?你告訴我,我替你報仇。"女孩一雙黑亮亮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他,問道:"你替我們報仇?你住在宮裡,你是誰?"

"我是九阿哥福臨。"男孩子當著女孩面吹牛是天『』,福臨豪氣發,大聲許諾:"我是未來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為妃。"

"清賊的皇上?"不料那女孩竟是一臉鄙夷之『』,凜然道:"我不與清狗說話!"福臨見說得好好的,女孩忽然翻臉,大覺不捨,忙叫道:"你幹嘛罵人?我怎麼得罪你啦?"正理論,卻值忍冬找來,拉住他道:"九阿哥,你找得我好苦,娘娘喊你去上課呢。"福臨雖不捨,也只得走開,好容易等得下課,忙忙地又往十王亭來,卻已是人去屋空。

更恐怖的,是問遍宮裡,都說從沒見過有那麼一個小姑娘,額娘莊妃更是斥責他胡思妄想,命他以後不許再提什麼"神秘漢人小姑娘"了。福臨就這樣斷送了他生平第一次懵懂的初戀,爆發了生平第一次的傷心和叛逆。而從開始到結束,他都不知道,那個他渴望誓死捍衛的小姑娘究竟是誰,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隔了那麼那麼多年,他才從范文程口中得知,那年困在盛京宮中的女孩,叫作洪妍;又隔了那麼多年,洪承疇才終於找到女兒,並化名董鄂送進宮來,他終於可以和她在一起;可是,這麼快,這麼快她又離他而去,留他孤零零地一個人在世上受苦,她怎麼忍心?

在夢裡,他拉住她的衣袖,求她:"你不要再走了,我找得你好苦,想得你好苦,好容易見了面兒,你可再不能走了。"她卻冷冷地將袖子一甩,喝道:"清賊,還不受死?!"他一驚醒來,面前明晃晃一柄長劍,俏生生一個女子,正是洪妍。

是洪妍。她站在他的面前,手裡持著一柄劍,寒光閃閃,『』近他的喉嚨。她的身後,從敞開的暖亭門外,可以看見白雪紅梅,蔚然成林。自從那年他為了長平仙姑將那幾株海棠移進宮後,就命人在這裡改種了梅樹,此時正是花開季節,梅花的香氣動聲動『』,透雪而來,也都彷彿帶著莫名的殺氣。她烏黑細長的蛾眉,嬌豔滴的紅,在茫茫白雪中分外清朗,賽過梅花。而她的語調,鋒利如刀劍,凜冽如冰霜。

雖然十多年不見,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而隨著那一眼相認,有千百個念頭湧入頭腦中:她是洪妍,是盛京宮裡那個神秘的漢人小姑娘,是他愛了十幾年的心上人,只有洪妍才會有這樣冷豔的眉眼,只有洪妍才會有這般孤傲的神情,他絕不會認錯的——可是慢著,如果她是洪妍,那麼董鄂妃是誰?

他看著她絕美的臉,卻彷彿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一樣,忽然輕輕地開口唸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來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下何處無芳草。"她一愣,本能地接口:"錯了,不是"天下",是"天涯"。"他苦笑,幽幽地說:"你總算說話了嗎?"而後接著『』道,"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杳,有情反被無情惱。"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錯,可惜只有一個字用得不恰當。"她也幽幽地問:"是哪個字?"他答道:"你竟不知道嗎?就是"牆"字呀,應該用個"窗"字才恰當。你我明明是隔著一扇窗子。"這正是他們當年在盛京初見時的對話,他一直記得,而她,也依然記得。她是洪妍,她真的是洪妍。可是如果她是洪妍,那麼董鄂妃就是冒牌貨,是一場誤會!他真心寶愛守護了這麼多年的愛情,豈非都是虛妄?而一直冒名頂替欺騙了他這麼多年的董鄂,對他的愛還會是真的嗎?

這些念頭,一個比一個更可怕,一個比一個更致命,他整個都被擊倒了,遠在她的長劍將他的喉嚨刺穿之前,他的心已經千瘡百孔,鮮血淋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愛?什麼是仇?什麼是生?什麼是死?在她把他所有堅信的一切都瞬間奪走的時刻,難道他還會怕死嗎?

他苦澀地重複著六歲時的誓言:"我是九阿哥福臨,未來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為妃。"如今,他真的做了皇上,也千方百計地實踐諾言,納了董鄂為皇貴妃,又在死後封她為孝獻皇后。然而今天才知道,一切都是誤會。他愛錯了人,封錯了後,從頭至尾都活在一場謊言裡。

他望著她,萬念俱灰地說:"你殺了我吧。如果殺了我才能博你歡心,你殺了我好了。"她下不了手。她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樣,她從來沒有看過那麼悲傷的臉,看得心都要碎了。他是皇上,九五至尊的皇上,可是他看起來就像是全天下最貧窮的人,整個人都是空空的,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奪去了。

這十幾年中,雖然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尋找她,並且將計就計地令人冒名頂替,借父親洪承疇之手將董鄂妃送進宮去,俘獲了皇上的心,使他在國策朝政上一再偏傾南明,並努力製造太后與皇上的矛盾,但她一直都沒有看重他的情,以為不過是擁有天下的帝王的怪癖,越是得不到的就越珍貴,如此而已。直到此刻,她看到他的眼睛,才知道那份情有多深有多重,而她,卻辜負、欺騙、利用、踐踏了這份情。

她忽然覺得罪孽,再也舉不起她的劍。她不能對著那樣的眼神刺出劍去。應該出劍的人,不是她,而是他。是她欠了他,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

長劍"嗆啷"落地。她看著他,也覺到了難言的悲傷。此前她已經知道,皇上經常會來這萬壽亭打坐,於是在她離開京城之前,便決定來此孤注一擲,尋機行刺——董鄂妃已死,佟妃娘娘的身份曝『』在即,雖然皇上並沒有繼續追究,但是難保將來某一天,他會想明白其中的機關並採取行動,那時,他們就連宮中最後一線希望也失去了。因此,不如殺了他。她早就聽說當今皇上武功高強,劍術湛,早就做好了一場惡戰的準備,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念,卻怎麼也沒想到情形會是這樣。順治竟會毫無抵抗,而她自己則無法下手。

而順治看到長劍落地,心中也是一樣地難辨悲喜,好像被噩夢饜住了不能醒來,『』茫地問:"如果你是洪妍,進宮的人是誰?"紅顏覺得心痛,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更不知道該怎樣安他。甚至,當聞聲趕來的士兵將她重重包圍時,她也不知道該拾起自己的劍來抵抗。

順治舉起手,莊嚴地下令,卻只有三個字:"放她走。"侍衛長驚訝地說:"皇上,她是刺客。"然而皇上已經不再理會,他坐在那海棠樹下,閉上眼睛,低宣佛號,彷彿什麼都不在意了一樣,連生命也置之度外,無論她取去也好,留下也好,他都不想要了。

她知道,他已經死了,即使她一劍未發,他卻已經自己先把自己殺了。她轉過身,從那刀劍聳立中姍姍離去,忽然了淚。為了敵人,她竟然,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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