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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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唷,羅老伯,你過獎、過獎了。”矯楠聽五十多歲的羅興善這麼說,受寵若驚,急急忙忙端起酒盅,同羅興善脆脆地碰一響,一飲而盡。

人還未落座,一幫羅家族中的年輕小夥,再次把矯楠團團圍了起來,矯楠無奈,又是一滿盅。

山寨裡小小的酒盅,一杯六錢,矯楠連幹了六七杯,喝進肚去已有三四兩。他久不喝酒,來之前肚皮又是空的,酒很快上了臉,一雙眼睛都喝紅了。他覺得後頸窩裡發熱,太陽邊的神經在跳,心彷彿緊挨著廓在烈地擂鼓樣跳動。他總覺得自己大肌發達,此時卻忽然到,自己的身板單薄得很。

幸好桌上的包穀燒酒已見了底,只剩下一瓶老鄉也嫌棄的青子酒了。矯楠趁這當兒,連喝了幾匙解酒的酸菜豆湯。他的腦殼有點暈,心頭卻是清清楚楚的,有人在鄰桌上猜拳喝令,有人在喊湯來了,有人在吆趕搶骨頭的狗。剛安靜地吃了幾筷菜“小鴨兒”、“小‮狗母‬”為首的一幫調皮蛋,一人手裡一杯酒,又朝矯楠走來了。他們嘻嘻哈哈嚷著:“矯哥,給我們個面子,再乾一杯!”矯楠站起身來,手蓋著小酒盅道:“今天喝多了,改一定陪你們。瞧,白酒都讓我一人幹了。”他指著倒盡了的燒酒瓶道。

“不喝白酒也可以,用青子酒代替。”

“你喝青子酒,我們喝白的,這下總可以了吧!”

“給他滿上啊,‘小鴨兒’,快奪盃子!”

眾人七嘴八舌嚷嚷起來。

矯楠拗不過他們,只好鬆了手。

青子酒是採集了秋後山坡上的青子釀的,據說是為了節約糧食。但上口那股澀味兒,實在難受。酒勁要比包穀燒酒差多了。

酒盅斟滿了,擱在桌面上。

“喝啊,喝啊!”山寨上愛歡愛鬧的小夥們再次喧喊起來。

“來,矯楠,我也敬你一杯,喝白的。”吳大鼎原先的婆娘羅湘玉,眼下離了婚借住在羅興善家,一陣風般擠了上來,把一杯白酒到矯楠手裡,自己抓起桌上那杯青子酒,高高擎起道“男子漢大丈夫,喝青子酒算啥稀奇,這是我們女人喝的,你得喝白的。”說著,酒杯跟矯楠手中的白酒一碰,發出“”一聲脆響,繼而一口把青子酒乾盡了。

小夥子們更來勁地起鬨起來:“喝啊,矯楠,不喝就輸給人家女子了!”

“不要丟我們臉啊,矯哥。”

“你看人家挑戰哩!”羅湘玉一對嫵媚的眼睛眨巴眨巴,也在催:“快喝,快喝。不喝我硬捺著灌囉!”矯楠在眾人的嘻哈鬨笑聲中,張嘴就喝。

酒進了嘴巴,直向喉嚨裡咽去,他這才咂巴出來,盅裡的不是白酒,而是水。他不住斜瞅了羅湘玉一眼,羅湘玉瞪他兩眼,嘻嘻笑著,手背掩著嘴,鑽出人群去了。…儘管無甚往的羅湘玉掩護了他,但在席散的時候,矯楠的頭還是痛得難受,走路也有點花八步了。順著幽暗的寨路摸黑回烘房去時,他幾次撞在路邊堅硬冰冷的壩牆石頭上。農家窗戶上的燈光,全在他眼睛裡劇烈地搖曳晃盪。他的雙腳軟綿綿的,幾次險些倒在路上。

“你就看不出,阿鄉和你來車輪大戰,要灌醉你。”一雙手及時地扶住了他,託著他的往前邊走邊道“他們都想看你醉後的笑話呢!真傻。”矯楠聽得出,扶住他說話的,是集體戶裡的聶潔。他覺得難為情,手一甩,掙脫了她的雙手道:“我…我沒醉,我能走…”話沒說完,整個身子歪歪斜斜地往壩牆上靠過去。聶潔跑了過來,又一把將他扶起來道:“還沒醉呢!我看你呀,一喝酒就醉。走,我扶你回去。”矯楠沉重的身子歪在聶潔臂膀上,聶潔半扶半摟地,費了好大勁兒,攙他向烘房走去。

烘房孤零零地建在寨子邊乾燥的黃土坡上,屋後十幾步遠是慈竹林子,晦暗幽深,在風聲裡還發出低低的颯颯之。夜間,寨上人是很少到這裡來的。

聶潔從矯楠衣袋裡摸出鑰匙,開了烘房低矮的門,幾乎是半拖半拉地把矯楠送進了小小的曾作過新房的屋裡。

聶潔點亮了小油燈。

油燈的光影裡,當年作新房時糊上的報紙已從牆上剝落下來,有的已不見蹤影,有的還垂吊在那裡,一晃一晃的。小屋裡十分零亂,到處放著常生活用品,到處都亂糟糟的。是一副缺少一雙女人的手收拾的局面。

矯楠一進了屋子就倒在上,他的眼皮耷拉下來,腦子裡嗡嗡作響,暈暈乎乎,身子輕飄飄的。晃悠晃悠的油燈光影裡,更顯出夜的安寧靜謐。他到一隻輕柔的女的手在撫摸他滾燙的面頰,手掌心有點兒涼,有點兒乾燥,很舒服。他喃喃喚著:“水…玉蘇,我要水…”手又在他發熱的額頭上安撫般摸了兩下,移去了。一會兒工夫,一杯溫水送到他嘴邊,他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好涼好甜美的水呀,真像是甘、是汁。他又貪婪地喝了幾口。他的神智清醒些了,他覺得自己的頭枕在被窩上,不,不是被窩,是一個人身上,異身上,玉蘇身上,有人在喂他喝水。他又喝了一口,睜開了眼睛,一張臉正俯首凝望著他。啊,不是玉蘇的臉,他的眼裡出慘然之,這不是玉蘇美麗動人的臉,這是另一張女人的臉,橢圓形的臉上紅黑紅黑地泛著光,微鼓的厚厚的嘴嚅動著,微泡的眼瞼下一對大眼睛裡,發出火辣辣的光芒,圓圓的鼻頭呈現好看的曲線,鼻尖是圓的,兩側的鼻珠是圓的。她見矯楠陡地睜大了一雙眼睛,眼裡頓時出惶悚之

矯楠清醒過來了,他把身子從她高高隆起的前掙脫出來,坐在沿上,訥訥自語道:“我…我喝醉了嗎?”

“好漢,你還沒醉呢!”聶潔鎮定著自己,嗓音微微發抖地道“不是我扶你,今晚上你會睡在寨路上,腳被狗咬斷都不知道。”

“噢,”矯楠手扶著隱隱發痛的頭,眼睛注意到聶潔手裡的杯子,說“謝謝你,聶潔。”

“誰要你謝。”聶潔往他身邊一靠,嗔怪道“真不會控制自己。還算是個堂堂男子呢,見了酒饞成那樣。連我都不如,這種蹩腳酒,聞聞都噁心,我一口也不想喝。”

“你一口也沒喝?”矯楠不解了,聽說她很會喝酒。

“不喝。”聶潔賭氣似的道。

“怎麼呢?”

“一喝我準醉。”

“為啥?”

“為啥,你又不是不曉得。這是人過的子嗎?乾的是牛馬般的活,吃得那麼差。生活中沒點兒刺,眼看著,人倒是一年一年地老了,臉上爬出了皺紋。我是個女人哪,可哪個要我?”說著說著,聶潔嘶聲哭了起來,臉靠著矯楠的肩膀,雙腳往地上直跺“你結了婚。鬱強和餘雲,楊文河同丁萌萌,都配了對。唯獨我,我的名聲那麼臭,哪個都曉得我的過去。我…”平心而論,這些年在山寨上,聶潔倒是循規蹈矩的,沒出過啥醜事。矯楠聽著她喊出這番話來,陡震驚地扶住了她的雙臂道:“不要哭。聶潔,你…你能找到的…”

“到哪兒去找?找塊石頭!”聶潔賭氣一般打斷了他無力的安,兩眼裡火辣辣的光直掃到他的臉上,完全沒了理和剋制“我喜歡你,喜歡像你這樣的男人。可你…你先同秦桂萍好了。秦桂萍同你鬧開吵翻,我心裡好歡喜啊。她那種小家敗氣的人,怎麼配得上你啊!我正在打主意,差不多同時,你又同宗玉蘇好起來了。老實說,我曉得這回遇上勁敵了。不論從相貌、從氣質,我都是無法同她比的。我只有退避三舍。我知道只好認輸了。可你曉得不,我的心…我的心一想到這,就像在油鍋裡煎熬。我的心難受啊…”矯楠萬沒想到,近些年來,聶潔這樣一個人,在身旁那麼強烈地愛著自己。平時,他連眼角也很少斜她一下的呀!他抱歉而又慘然地望著她,酒力直往他頭上衝,嘴微微一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聶潔把手裡的茶杯忿忿地扔了出去,茶杯落在小桌上,杯裡剩餘的水潑出來,打熄了油燈,烘房小屋裡頓時漆黑一團,啥也看不見了。

矯楠正在惶惑,聶潔啜泣著,一頭扎到他的懷裡,哀哭著道:“矯楠,我曉得你心裡也煩悶,也痛苦,老婆帶著女兒回了上海,你回不去。我知道這是種啥滋味,我不是要使壞,我只是喜歡你,只想在你身旁無人的時候廝守著你,我…我願意…我不纏你,我愛陪著你…”她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用雙手撫摸著矯楠的肩膀,摩挲著他的頸子。她的高高隆起的脯向他貼過來。

矯楠渾身像火燒似的,手腳都因驚悸而發著顫,由於酒沸騰而驟跳的心,就如同頃刻要破碎了似的。他覺到她的溫存,覺到她的髮梢在著他的臉,覺到她柔軟的部結結實實地壓迫著他。他微翕眼瞼,真願意聽憑情和慾火的驅使。聶潔雙手扳住了他的頭顱,雙眼裡閃著寒光,呼侷促地微著。矯楠幾乎眩暈了,他費勁地睜大了雙眼,這一瞬間,他的眼前那麼清晰地看見了玉蘇的臉,子正大瞪著一對驚恐的眼睛盯著他,懷裡抱著小玉…酒力在矯楠的頭腦裡散開,他把聶潔往邊上一推,自己脫身站了起來,陡然聲說道:“聶潔,你冷靜些。我好像記得,你有兩年沒回上海了。是嗎?”聶潔捂著臉哭了:“快三年了。家裡不歡我回去,不寄錢來。我…在山旮旯裡,我靠啥賺錢哪,唔晤…”

“你回去一次吧,我給你錢,回去探一次親。我想你是太孤獨了,太孤獨了。”矯楠說完,從衣袋裡掏出一疊錢來,黑暗中數也沒數,到她的手裡。

聶潔先是把他的手打開,繼而見他硬遞過來,抓過錢去,猛地跳起來,拉開烘房的門,跑了出去。

矯楠的頭像裂開般疼痛起來,他的身子整個兒一軟,重重地癱倒在上。

烘房被拉開的那扇低矮的板門,他都忘了去關。從寨路上,風一陣一陣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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