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天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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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為什麼又回到了這間病房裡—如果誠實一點說,我知道。不過我確實不知道,我為什麼還會想回來。醫院裡的人們都說,陳醫生的呼機已經撤掉了,他現在大部分時間意識都是清醒的,不知道以後的復健能幫到他多少,但是真可惜,曾經那麼條理清晰幹練捷的人,現在已不會講話。臻臻站在他的病前面,安靜地玩著一隻橙子,也不剝開。自從陳醫生從昏中醒來,她就開始沉默著玩一些只有她自己才明白意義的遊戲—現在她沉默著走到我身邊來,眼睛盯著我坐著的那把椅子的椅背上搭著的一件衣。她從衣的衣兜裡取出來一串鑰匙,像面對著一堵牆那樣站在我的面前,從那串鑰匙裡隨便選定了一把,用鑰匙細小的鋸齒,慢慢地切割著橙子的表皮。其實也只是在橙子上面製造出來一些細小的凹陷的圓點,但是她似乎就滿足於此了,把橙子的皮真的撕下來太過殘忍,她捨不得。

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的故事已經講了很多。說實話,我有點不知道要怎麼繼續下去了——但是我又不能這樣跟臻臻說。那三個小傢伙遇見了很多人,其中包括老年痴呆因此遺忘了要如何惡的巫婆;包括一隻瘋瘋癲癲總是認為滿天繁星終有一天會全部砸下來的兔子——兔子不知從哪裡聽說,居住在星星上的人們看天空的時候,會覺得我們這裡也不過是顆星星,從那以後它的神經就變得脆弱無比;走到紅荒原的邊緣處,還遇見過一隻漆皮全體剝落,看不出綠的郵筒,郵筒很熱心,可是郵筒的腦筋實在是太不好用了,他跟小熊說,他們可以繞到後面去把郵筒的身體打開,那裡面有很多信,說不定能看到一封姐姐寫給小熊的,他們開心地把所有的信件都拿了出來—郵筒非常權威地告訴他們,只要能在一隻信封上看到姐姐和小熊的名字。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封。小仙女問小熊:“你的姐姐叫什麼名字呢?”小熊斬釘截鐵地說:“叫姐姐。”小仙女似乎是被難住了,她認為這似乎不大可能。小仙女說:“那好吧,你叫什麼名字呢?”小熊也有點不自信了,這次猶豫了一下,說:“你們叫我小熊,姐姐叫我弟弟。”小仙女抓了抓自己的耳朵,坐在她一直用來飛翔的岩石塊上,開始一封一封地尋找—並沒有任何一封信,寄信人是“姐姐”收信人是“弟弟”或者小熊—外星小孩好奇而緊張地站在一旁,屏住了呼,他不認得地球的文字,他覺得自己要是能幫上一點忙該多好啊…就這樣,我不厭其煩地對臻臻講述著他們的旅程,但是卻從來沒讓這三個失敗再多次也不懂得失望的小傢伙找到任何關於姐姐的蛛絲馬跡。今天,我打算讓他們失望一次。因為,我已經累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坐在這裡盼著他出現。我不知道在他已經如夢初醒地把我推到敵對的地方的時候,我為什麼還要來到這裡?有時候我也會暗暗地跟自己開一下玩笑的,如果我想找個人聊聊我最近遇上的事情,我該怎麼開場?——那個…我碰上了點麻煩,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我當然不是指我老公。除此之外,還有個小間題—我哥哥殺了那男人的哥哥,我哥哥沒成功,但是兩家人現在都在等著法院開庭—你覺得這是不是很像“羅密歐與茱麗葉”呢?不過你別忘了,人家茱麗葉是個不小心愛錯了人的無辜少女,我是紅杏出牆的蕩婦…我總是能夠成功地把自己逗笑的。

“臻臻,後來他們三個人沒有找到小熊的姐姐。他們一共問過多少人,你還記得嗎?總之,沒人能告訴他們正確的答案。事實上,因為已經找了太久。小熊自己也有點糊塗了,到底那個姐姐,是不是他做過的夢。”—講到這裡的時候我停頓下來看了她一眼,她終於成功地用鑰匙割開了橙子的皮,不過尚且沒有受傷的汁沿著切口出來。她手裡那串鑰匙是他的。我身後靠著的這件衣服,也是他的。

“可是小仙女一點都沒有放棄,小仙女總是快樂地說:‘會找到的。’小仙女還說,‘等我們找到了姐姐,你就想起來那不是夢了。’——這句話其實有點問題,可是他們三個都沒聽出來。這個時候外星小孩突然跟夥伴們說:‘咱們回去吧。回去出發的地方。我們出來這麼久了,說不定你姐姐已經回去找你了。’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可是其實他們已經走了太遠了。他們又必須沿途問很多人,才能找到正確的回去的路。但是他們都很開心,因為突然之間,大家都相信,只要按照原路返回去了,小熊的姐姐一定會在那裡等著的…”門開了。我覺得我的心臟像是個籃板球那樣,撞到那門上,彈回來,重重地把所有正在勻速淌的聲音打回了喉嚨裡面。我必須暫時保持沉默,把火辣辣的擊打後的疼痛嚥回去。可是我看見的,是來量血壓的護士。——真是受夠了所有這些踩不死撲不滅的希望。

我覺得手機似乎又在振動了。一時間我無法判斷是我口袋裡的手機,還是我腦子裡的那個。為了確認,我還是把手機拿了出來。——鄭南音,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知道哪個?好消息是:你這次沒有幻聽,你的幻聽已經不再回來了;壞消息是:發短信給你的人,是蘇遠智。我沒有打開他的信息看他說什麼——我早就不再關心他想和我說什麼,我只是想看著那三個悉的漢字,安靜地和他待一會兒——我們誰也不用開口跟對方說話,反正一開口都是要撒謊的。

我聞到了一絲隱隱的,橙子的苦香氣。是從臻臻的手上散發出來的。她的手像蜻蜓那樣在我膝蓋上點了一下,又縮回去了。但是這個小小的舉動已經足夠令人驚喜了—她很少像這樣試著跟人的。我像是害怕錯過彩虹那樣,慌忙地盯著她的眼睛,我想我一定會在她眼裡遇上什麼跟過去不同的神情。

她聲音細細的,她說:“後來呢?”我知道我的眼淚下來了。因為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因為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後來呢?

我編的故事自然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故事,只不過,那裡面有我所有的罪惡。我和我的膽怯相依為命,它極為默契地幫助我,像塊海綿那樣把故事裡面所有跟罪惡有關的痕跡乾,然後我心底最深的善良就這樣順利地像朝一般羞澀著,閃著光,還帶著模糊的彩虹,我自然知道這些善良沒有我最初以為的那麼多。我抓了一把腳下踩著的溼潤的泥土,這泥土黑暗柔軟—歲月中,六歲生那天,五歲的我死了,埋在這裡;十五歲生那天,十四歲的我死了,埋在這裡;哥哥開車對著陳醫生撞過去的時候,那一瞬間之前的我也死了,但當時我還沒發現;陳南低下頭來親吻我的時候,我才找到了那個過去的我的屍體—都埋在這裡了。握著這樣的一把泥土,我不怕自己的笨拙被人笑話—我捏出了他們三個: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因為我辛酸地看著他們,所以他們就可愛了。他們的臉龐上沾上那一點點水,然後活過來,憎懂地往前走。小熊的姐姐為什麼一直不回來呢?外星小孩到底為什麼要來地球呢?哥哥為什麼瘋狂一般她恨著陳醫生呢?我為什麼會愛邇南呢?

然後,終於有人像臻臻一樣,認真地問我:“後來呢?”後來啊——後來,我終於懂了,所有關心“後來”的人都不知道我的故事其實是在求救。後來,我一個人慢慢地把自己最新的那具屍體埋起來,並且意識到我自己的最後一具屍體終將死無葬身之地。後來,我發現你的“後來呢”幫不了我,我還是隻能那樣卑微軟弱,劣跡斑斑地活著。但是,謝謝你啊。

“後來,”我努力對著臻臻笑了,抹掉眼睛旁邊的淚水“後來他們又在回去原處的路上走了好久。他們走得越久,就越相信姐姐一定會在那裡等待著小熊。”

“小熊的姐姐,為什麼把他丟下啊?”她講話似乎有點費力,也許是荒廢太久了。

“她沒有把小熊丟下,她只是讓小熊等她回來。”

“她到哪兒去了?”她的眼睛裡一片澄明。

“臻臻,你認得我麼?”間這個間題的時候我心裡懷著一種非常奇妙的期待,我希望她只記得,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她開始專心致志地咬手指了。也許這真的是一個很難的問題。

我耐心地,用力地看著她的臉龐,似乎這麼多天以來,種種絕望的盼望在這個瞬間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出口。我沒注意到門開了,我沒注意到走廊裡那些無意義的喧囂湧了進來。我沒—但我還是注意到了他就在我和臻臻身後,迦南。

他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再看臻臻。然後他笑了,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明亮,只是他目光猶豫了片刻,他不知該把這笑容給誰。

“臻臻剛才和我說話了。”我告訴他。

“臻臻,你也來跟我說句話…”他把身子略微彎下去,可是臻臻似乎覺得很為難,只是繼續努力地咬著散發橙子味道的手指,但跟往不同的是,她用眼神專注地回應著他。

“也許等我再給她講一點故事,她還會問我問題的,你讓我試試。”我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他的臉。

“我進門的時候聽見了,你們在討論劇情。”他直起身子,還沒脫下來外套,周身都帶著外面冬天的氣味。

“那,我走了。”——其實我也並沒有真的想走,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既然已經說了,就不能站在那裡不動。於是我輕輕地跟臻臻說了句再見,她非常懂事地退後了兩步,重新撿起她的橙子和鑰匙,在一瞬間變回了那個自閉症兒童。

門在我身後關上的時候,我終於可以沿著走廊裡的光線走到等候區的椅子旁邊。我坐下來,一束斜斜的灰塵在我眼前自得其樂地跳舞,我對自己尷尬地微笑了一下:不管怎麼說,我今天看到他了。我看了一眼。

有一隻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後,那覺類似於小時候,被班裡同學冷不防推到臺階下面—因為身體在莫名其妙地失去平衡,不過在跌落的錯覺還未消失的時候,我就明白髮生了什麼。橫闖進視野裡的,那片深藍和白相間的格子我見過的,那件衣服剛剛還搭在我身後的靠背上,還帶著我的溫度。

他的雙臂緊緊環著我——他要擁抱人的時候總是那麼不知輕重,所以讓我想起惡作劇的小學生。我的腦袋抵在他的脖頸上,他手掌用力按著我的後腦勺,好像這樣就可以遏制我的掙扎。他的聲音直接從我頭頂貫穿進來,我那個被明亮陽光得有些遲鈍的腦子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閉場所,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隱約起了回聲,因此有種鄭重的覺。

他說:“對不起。”我說:“對不起什麼?”他說:“那天,要你滾。”我說:“沒什麼。其實你本來就應該討厭我的。”他說:“南音。離開那個人吧。等這個官司完了,我們一起走。”我說:“我們會被大家追殺的,你家的人,還有我家的,還有…”我原本想說還有蘇遠智,但是,我真的不確定了。

他說:“那就讓他們追殺。寡不敵眾的時候,我替你擋刀,我先死。”就在此刻我突然想起來,去年大地震的那天,我對蘇遠智說:“愛情應該是兩個人永遠開心地一起打家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處唯唯諾諾地分贓。”真的是現世報。我又一次成功地逗笑了自己。

我看見天楊站在樓梯拐角。她總是可以靜靜地在樓梯拐角出現,就好像她是從對面的牆壁裡若無其事地走出來的。她注視著擁抱著的我們,滿臉節制的哀慼。

晚上,我在幾分鐘內接到了好幾條短信。一條是江薏姐的,她問我寫給臻臻的故事現在有沒有結局,她說她覺得這個故事很好,她雖然不是個孩子,但是也同樣讀得進去,並且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憂傷,讓她想起大學時代看《小王子》時候的覺—臉上一陣滾燙,我都不好意思看她下面的話了。原本,我只是在某次跟她聊天的時候問她瞭解不瞭解像臻臻這樣的小孩子是怎麼回事,就說到了那個故事,於是順手就發給她;另一條短信是李淵的,他說他跟幾個朋友一起,幫昭昭在永宣找了一塊墓地,昭昭家的一個親戚賣掉了一塊昭昭爸爸過去送他的手錶,付了墓地的錢,順便為昭昭刻了墓碑,週末,他們會有一個簡單的儀式,把昭昭的骨灰盒放進去——李淵說,想了很久,除了我,都不知道能邀請什麼人來參加,這才算是正式的葬禮;最後一條短信是端木芳的,很簡單:“最近好嗎?”一那次通話之後,我們經常這樣時不時問候對方。

猶豫了片刻,我還是在手機上按下了一句:“小芳,可不可以拜託你幫我一個忙?”端木芳會發條短信給蘇遠智,告訴他幾個在廣州的老同學晚上出來一起泡吧,問他是否加入。他的回覆是:“不去了,明天要早起,去大使館有事情。”——小芳隨後把他的回覆短信轉發給了我。這條回答的完美程度簡直天造地設,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好吧,去大使館,他兩個小時前還告訴我這幾天必須從早到晚地待在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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