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5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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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跟蹤她了。”哥哥認真地注視著他,那眼神是有熱度的。
陌生人突然低下頭去,給自己倒上了滿滿一杯啤酒。
“答應我吧,別再跟了,行麼?”哥哥端起自己的杯子,懸在半空中,神寧靜地等待著陌生人的杯子撞上來“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我不講那些不痛不癢的話,比方說她是無辜的她爸爸才有錯…我知道你聽不進去。可是,殺人償命,你以為你哥哥會死,現在他沒有。跟很多人比起來,你的情況算是幸運的。於情於理,這筆帳都該到此為止,你說對不對?”陌生人的表情就像是有人突然在他的鼻尖前面打開了冰櫃。他的下嘴
凜凜地顫抖了一下,抻起來,包裹住了他的上嘴
,他的眼神鈍鈍的,很用力,視乎這兩片嘴
之間的爭端是一個凝重的問題。他也舉杯,但是跟哥哥的杯子還是保持著矜持的距離。他說:“老師,你是說——因為我哥哥沒有死,所以我不該殺她。那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這次我哥哥死了,我就可以殺她了?”哥哥
有成竹地笑笑“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一個命題是真命題的時候,它的否命題未必成立。你犯了一個非常簡單的邏輯錯誤。”陌生人驚訝地凝視著哥哥的眼睛,幾秒鐘,突然他笑了,它允許自己的杯子輕輕地放在桌上,溫和地問:“您怎麼稱呼?”
“我叫李淵。”陌生人——不,李淵的臉突然變紅了,他其實沒什麼酒量的吧。
“我知道你為什麼。”哥哥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為什麼,你其實也不完全是為了威脅她爸爸,你甚至不全是為了報仇。如果親人沒了,你卻只能在一邊眼睜睜地看,沒什麼比這個更屈辱的了。給你講一件事好麼…”他的眼光突然遊離了,似乎在被籠罩斜前方另一張空蕩蕩的四人餐桌“從前——”他似乎被自己逗笑了,但是隨即他還是板起臉,認真地說:“從前有個女人。有一天,她老公死了。死得特別突然,她像平常那樣在家裡做飯的時候,知道了這個消息。她老公死在單位裡,突發心臟病,走得沒有痛苦,但是吧,問題在於,誰也不知道這個男的有心臟病,包括他自己。然後,她知道了消息,想也沒想,就從廚房的陽臺上跳下去了。我覺得,她那時候的心情跟你有點像。她什麼都做不了,就已經全都來不及了。可能人到了這種時候,覺得不管怎麼樣都得做點什麼維持一下尊嚴吧。什麼籌碼都沒有,只剩下生命了。那就殺個人,或者殺掉自己,突然容忍不了自己這麼渺小了,總得做點什麼,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喂,你有病啊?”姐姐瞪大了眼睛,聲音卻是膽怯的。
“不一樣。”陌生人搖了搖頭(還是叫他陌生人吧,我叫習慣了)“那個女人,她畢竟只是輸給了老天爺。可是,我們不同。”他凝視著昭昭的臉“我們不同,昭昭,你說對不對。”
“你知道我最恨你爸爸什麼地方嗎?”陌生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看著昭昭,他神質地盯著架子在盤子邊緣的一雙筷子,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把它們拿起來,以及拿起來又能做什麼“其實在永川,也有不少人喜歡他,他算是個不錯的東家,我哥哥就屬於喜歡他的那部分人——他總說你爸爸從不克扣工人的工資,他總說工廠食堂裡的飯很好吃,他還總說你爸爸人很豪
…”陌生人笑了,搖了搖頭“可是我不一樣,每次看到你,我就最恨他。其實你很好,很單純,你是無辜的。可是你憑什麼那麼單純啊?”
“對不起。”昭昭像個試考作弊被抓到的孩子,柔柔地垂下了眼簾。哥哥不動聲地重新斟滿了陌生人的杯子,他非常配合地抓起來一飲而盡了。他的眼眶紅紅的,看上去很兇,但是說話的語氣卻像是在懷念著什麼。
“憑什麼你可以一邊踩著別人長大,一邊那麼單純地對所有被你踩在腳底下的人笑?你爸爸無論怎樣,得到了什麼,手上總歸還是沾過血。或者別的髒東西。可是你連這一關都不用過。你他媽,你他媽真的是無辜的。無辜得我都沒辦法恨你所以我只好恨你爸爸,憑什麼你天生就一點錯都沒有?憑什麼你就有這麼無辜的資格啊?每次想到這兒我就覺得你該死。”他停頓了一下,有惡狠狠地喝完了一杯,酒染紅了他的臉,也給了他勇氣說這些——一般情況下,人們心碎了以後才會思考的事情“就算我一點都沒辦法恨你,我也覺得你該死。”就在此時,哥哥抓住了陌生人手上的杯子。然後輕輕地
走它。哥哥說:“碰她一下,你試試看。我是認真的,你試試看。”我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我是說,哥哥。
陌生人伸出手掌去,抓抓頭髮,有那麼一小撮頭髮無知無覺地在他的頭頂上豎了起來。讓他看上去不那麼認真了,他就這樣滑稽地笑著,笑著,笑到眼淚出來,他一邊笑一邊說話,聽上去像是咳嗽,他說:“老師,放心吧。我就是說說的,我已經告訴她我覺得她該死,就夠了。我還能做什麼呢?你以為…你以為我真的能做什麼嗎?”
“你想告訴她她該死,”哥哥認真地看著滿臉通紅、笑容狼狽的陌生人“可是他現在只想自己試著去過一種可以不用傷害任何人的生活。也許她做不到,也許等她再長大一點她就不會再這麼想。但至少,現在,她知道她要贖罪。這就是你和她之間的區別。”
“有個用。”陌生人幾乎是噴出來這句話,他不得不下意識地用手背擦擦嘴邊的皮膚“她贖罪?我也不是第一天出生的,我不指望這世上能有多麼公平。可是,可是…”眼淚從她眼角滲出來“能不能別再這麼野蠻呢?一隻老虎對著自己啃剩的骨頭說它要贖罪——我寧願她跟我說我活該,我寧願她覺得我就是全家被炸死在那間工廠裡也是活該。”
“對。如果她真的是那樣的人,人生對於你,其實就更容易——放心大膽地去仇恨就好了。我知道你就是這麼想的。”哥哥的目光是有溫度的“但是你要不要相信,人和老虎說到底還是有區別的,有的人,就是為了贖罪而生。”我聽見桌子下面輕微的“咔嚓”一聲,有什麼東西掉在地面上清脆地碎裂了。然後我才看到,昭昭的右手裡捏著半截白的陶瓷湯匙。而左邊的手腕上,有一個鮮紅的,紅到發紫的小小的痕跡。原來,她像個小學生那樣
直了
板——我還在笑她正襟危坐的樣子未免幼稚。她是在桌子下面用這把湯匙抵著自己的皮膚,
著自己和陌生人對話。也不知究竟是了多大的力氣,湯匙都不堪重負。
“昭昭——”我抓起她的胳膊仔細地盯著“血沒啊?”哥哥像是觸了電那樣站起來,從我的手裡不容分說地奪走了昭昭的胳膊“你開什麼玩笑?”——哥哥居然真的在呵斥她“還好沒
血,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啊?
血了怎麼辦,是鬧著玩的麼…”
“大呼小叫什麼呀?這可是公共場合。”姐姐慵懶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笑的“誒?”她驚訝地盯著陌生人的臉“你為什麼哭?那個你暗戀的女生不理你有什麼的啊?真能是多大的事情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你沒聽過這句話麼?”——他是真的醉了,記憶明顯斷篇,還停留在“陌生人暗戀女同學”那節,後來的所有對白顯然都是沒有印象的也可能是,它本質上從不關心男歡女愛之外的任何事情吧。我身旁還傳來一陣均勻的呼
,雪碧不知何時,趴在桌上酣然入夢了。長期一起生活的人西行就是這樣
益接近的。
我試著讓自己的目光姥姥追隨著姐姐——跟著她起身,跟著她慢慢地擺著肢走到陌生人身邊去,跟著她俯下身子,跟著她那兩隻塗著粉紫
指甲油的手,像蝴蝶那樣停留在買受人的雙肩上。我承認,我用力的看著姐姐,只是因為,我不想注視著哥哥抓著昭昭的胳膊,我希望能通過這種徹底的無視而真的不那麼在乎。他那麼緊張昭昭,我覺得這過分了,我不舒服。
“她不喜歡你,對不對?”姐姐微笑著把臉靠近陌生人的耳朵,她這副樣子可真叫我為難,只要她願意,他永遠駕輕就地就可以和一個男人這麼親暱,哪怕他完全不認識他。不過還好陌生人也半醉了,所以似乎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姐姐輕輕地拍了拍陌生人的肩膀,再假裝用力地搖晃它們幾下,陌生人的肩膀就這樣跟著她醉意矇矓的眼睛變得風騷了起來,似乎瞬間不再屬於這個男人。她愉快地嘆氣說:“你那麼好,會有更好的女孩子來喜歡你的,我一定比你大,你相不相信姐姐的話?”陌生人的五官剎那間就擠成了一團,如果我把他現在的表情拍下來,他自己一定會想要撕掉那張照片。他的表情這樣扭曲著一擠,眼淚就毫無障礙地留下來,了一臉。他像個孩子那樣用力地呼
著,姐姐的手輕輕地
撫著她的頭髮“好啦,乖,告訴你個秘密算了,女人其實都是沒什麼良心的。可憐的,你是真的很喜歡她,對不對?”
“有人告訴我說,他們強暴了她。”陌生人艱難地說“因為她爸爸不肯賣店鋪,他們在放學路上把她劫走了…然後第二天,她家的店鋪就賣掉了,她們家搬走,我就再也沒見過她,我再也沒見過她,你明白嗎?”
“那也不可以殺人,傻孩子,殺人的話,最終吃虧的還是你啊。”我很少見到姐姐如此有耐心的樣子,其實我也真佩服姐姐,任何事情經她的邏輯過濾之後,都能簡單的蠻不講理。
“你看這樣好不好,聽我說,姐姐今天心情好,所以嘛,答應我,放掉殺人的念頭…”然後她把嘴湊到陌生人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
陌生人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笑了笑,整個臉龐泛上來一種說不清的光芒。然後他溫柔地看著姐姐,搖了搖頭,跟著他胡亂地用手掌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對昭昭說:“我不會再跟蹤你了。你不用再怕我。不過我告訴你一件事,我也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你爸爸被公安局抓走了。你家的房子也被貼了封條。我估計明天早上,你的那些親戚會來找你的。你加油吧,可能…才剛剛開始呢。”說完,他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踩著滿室寂靜,推開了飯店的門,融進外面的夜裡。
“姐,你剛才和他說什麼呀?”我問。
她苦惱地撐著自己的腦袋“我醉了,想不起來那麼多。”昭昭安靜地在一瓶飲料後面找到了自己的手機,她開始撥號,然後把手機湊到耳朵邊去。隔一會兒,再撥號,再把手機緊緊地貼在臉頰上;如此這般反覆了三四次,她看上去像是要把這個手機進耳朵裡去撐破自己狹窄的耳道。然後,我們都聽見她細碎的、哭泣的聲音。
“爸爸,快點接呀,爸爸,接電話…你也什麼不接電話了,爸爸…”天的氣味總是在夜晚變得濃郁。我記得我第一次發現這件事的時候,只有七八歲,我很開心地叼著一支巧克力雪糕告訴哥哥:
天的網上比白天更香。已經這麼多年了,還是沒有改變。
昭昭在我身後的上酣然入睡,我以為她今晚會失眠呢,已經準備好了要捨命陪君子,跟她聊到天亮,但是她從那家餐館出來之後就不肯說一句話,連我都還沉浸在剛剛驚心動魄的劇情中,她這個主演徑自沉睡,不肯給我們觀眾一個
代。
還好,哥哥一個人在陽臺上。哥哥總是不令人失望。
“好香呀。”我像做賊那樣溜到他身邊去,一邊用力地深呼,跟他並排站著,像是打算欣賞
出那樣,饒有興致地,盯著眼前這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黑。
他聲音裡含著微笑,說:“招招睡了?”我沉靜了一瞬間,終於說了出來:“幹嗎第一句話就問她啊?你就不能問問我最近在幹什麼,過得好不好麼?”
“有什麼好問的?”他終於笑了出來“你…顯而易見,沒有任何不好的地方。”我不得不沮喪地承認,他是對的。
“現在警報也解除了,昭昭是不是就可以…”我吐吐地問出來這半句話,然後突然間意識到在此刻想起這個比較沒有人
。
他回答我“不好說。要是他爸爸真的被抓起來,就得看她們家其他人怎麼安排她了。”——哥哥就是這點好,永遠不會大驚小怪,所以他平靜地用一種責備的語氣問我“你急什麼?真是沒有同情心。”
“你該不會真的…”我嘆了口氣,終於覺得把我腦子裡面的東西不加修飾地說出來是最舒服的方法。
“拜託,你只是她的老師而已,你用不著那麼投入的,她還是個孩子,我們家有一個小樹已經夠了,你用不著什麼事情都走他的路吧。”於是他依然平靜地伸出右手來用力擰我左邊的耳朵。
“狗嘴吐不出象牙,就是說你。”
“本來嘛。你看你多緊張她。不就是那麼一點小傷口麼,瞧把你急得…我在旁邊看著,雞皮疙瘩都掉一地。”剛才的那一幕又在我腦子裡呈慢鏡頭回放了,那圖像很硬,硌得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不適,就像是躺下睡覺的時候,酸困的脖子硬是撞上了一個不合適的枕頭。
“你知道什麼。”他淡淡的嘆氣“那孩子有病。她身體裡的血小板比正常人少很多,那種病的名字叫什麼,我也記不住,好像長的,她只要有一點點小傷,就會止不住地
血,不是開玩笑的。”好吧,哥哥又一次代表了真理,成功地襯托出我的猥瑣。
我們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有件事情很奇怪,跟別人在一起的時候,我通常會很怕那種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所以只能沉默的瞬間。但是跟哥哥在一起,我就不怕因為尷尬而寂靜。這種蘊涵著故事情節的寂靜甚至還讓我享受的。
“怪不得呢,”我終於神往地說“這下我就能對上號了,錯不了的。”
“你又知道什麼了?”哥哥無可奈何地笑。
“前段時間,有一次,昭昭跟我聊天的時候說,她暗戀一個人,你想知道是誰麼?”雖然哥哥不配合我,但是我還是興奮地停頓了一下“是陳醫生,就是那個,跟姐姐相親的傢伙。我當時一位小姑娘是在亂說,現在看,可能是真的。那個陳醫生可能給她看過病吧?天哪,又不是在演韓劇,這情節真俗。”
“陳醫生給她看過病,這倒是很可能的。我聽昭昭說過,在她們永川,血有問題的人很多的。”
“永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啊?聽上去那麼多的故事…”我把胳膊支撐在單薄的欄杆上,肘關節像顆不聽話的鵝卵石那樣來回滾動著“還好你不喜歡昭昭,不然你看,昭昭喜歡陳醫生,你和陳醫生就成對手,然後陳醫生又在和姐姐相親,這樣昭昭和姐姐已經是敵人了,再加上…”我誇張地嘆了一下“要死了,這種劇情已經不是韓劇了,是《絕望主婦》還差不多。”
“鄭南音,你的腦子裡能多想一些正經事麼?”
“其實我也知道,你才不喜歡昭昭,你喜歡壞女人。不是放蕩不檢點的那種,是真的沒良心的那種。”我說完這句話,很不自然地把臉輕輕轉到了側面,似乎那邊的黑夜和正面的黑夜能有什麼不同。
“你是想讓我揍你麼?”我靈的後腦勺已經
覺到他的手掌帶起來的輕微氣
了。
“不過我也得謝謝昭昭呢,”我非常識時務地轉移了話題“有她在,你就沒空總是想著要搬出去。”
“最近也沒那麼想搬走了。”
“這就對了嘛——喂,哥…”我非常自覺地察覺出來,我此刻的語氣又是“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那種“問你件事行麼?”
“哪兒那麼多廢話。”
“就你…從來不想知道,你爸爸媽媽是什麼人嗎?你知道我的意思的。”我用指尖尷尬地蹭著下巴。
“不想。”他乾脆地說“鄭南音,因為我沒有你那麼八卦。”
“可是我覺得,你現在不想搬走了,還真的是因為昭昭,”我不用看他的臉也知道,他在沉默中淡淡地笑了笑“她是個大麻煩,這個麻煩佔了你的心,你就不去想搬家不搬家這種蠢問題了,對不對啊?”
“我覺得她需要我。”哥哥的聲音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說不好,我覺得,這孩子,需要我帶著她上戰場。”我驚訝地沉默了很久。後來還是決定問他:“哥哥,你現在真的覺得這個家裡的人,我們所有人,對你都沒有意義了麼?”一旦問題真的變成完整的句子脫口而出,它帶給我的悲涼就成了極為確定,又沒法消除的東西。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
“你就是那個意思!”眼淚湧上了我的眼眶,可是我又知道,這不是我哭一下就會刃而解的問題“你不講理,你完全不講理嘛。又不是我們的錯,沒有人有錯,可是你現在就想丟下我們了,憑什麼呀,早就告訴你當那件事沒有發生過嘛,要是爸爸不說,姐姐也不說,誰知道呢?你耍賴,不帶這樣的…”小時候我跟他玩五子棋,總是輸,
急了,我才會說這句話——“你耍賴,不帶這樣的”他慢慢地摩撫我的脖頸,然後稍微用力地捏了一把,他笑了:“再哭,就把你像只兔子那樣,拎起來,掛到門背後那個釘子上去。”然後他很安靜地說“真的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心裡很空,看著那個孩子,就好些。”我只好相信他吧。沒有別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