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梅莊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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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絮似的雪花撲簌著梅林叢中的烏瓦,花脊的屋簷下一燈如豆。

如墨,兩進的院子角門邊微弱的燈光下,兩個肥胖的中年僕婦舊銅簪綰髮,一身臃腫的對襟麻棉袍,把手掖在懷裡,呵出一嘴白氣。不耐煩地瞥一眼正房的方向,正中一間屋子裡燈火通明,入眼花楞的紗窗上搖曳著兩個垂髻丫頭的影子,不時用手絹拭著眼眶。

“老蔡家的,那位今晚估摸著怕是過不去了。但我們也不能在這兒乾等著她嚥氣不是?!這麼冷的天兒咱們也不能在這兒熬著,到時那位沒死,咱們一把老骨頭只怕先凍死了。”開口的婆子鬢髮散亂、臉臘黃,一邊漫不經心地瞄著正屋裡的動靜,一邊把對襟襖子緊了緊,跺著腳說。

說完了眼巴巴地望著蔡婆子等迴音。雖說都是使的下人,也還分尊卑的。蔡婆子雖說也只是一個管園子的僕婦,管得卻是內宅里老太太的園子,比起她這個打理外宅園子、同時充當值夜的五等僕婦身價自然要高些。所以抱怨的話說出口,她有點小心翼翼地看蔡婆子的臉

蔡婆子臉膛紅亮,肥胖的身軀在昏黃的燈光下急走幾步,語氣也有些不耐煩:“你當我厚意守麼?大節將至,府裡的事物一大堆事還忙不過來,偏偏三房又出了這麼一檔子事!雖說三房現在沒個主事的主子,三老爺在任上也回不來,可那位——”說著手往正房一指“畢竟也還是個正經小主子!老太太留我們在這兒聽候著也是信任咱們。畢竟咱也經過府裡的幾場喪事,且不說江老太爺的後事,就是三的後事我也跟著張羅過來的,遇事也比那些花瓶兒樣的大丫頭子有主張!”話罷倆人一陣靜默。

夜風打著旋兒,蔡婆子也不縮了脖頸,角門裡倒是有一盆炭火,可臘月裡寒風刺骨,讓人更向往溫暖的被窩。

蔡婆子一家三代人都在江府裡當僕人,年歲長了又久不下力的人,連著熬了好幾夜也有些吃不消了。場面話剛說過,也有些迴旋的餘地:“好好地送走了,回去報一聲也就了咱們的賬了,橫豎裡屋有兩個大丫頭照應著也用咱們不上,真嚥氣了她們會叫,不如咱們就睡去?”胖僕婦聞說連忙進角門裡拾掇鋪,侍候蔡婆子在了躺了,自己就在椅子上鋪上厚厚的褥子鑽了進去。

蔡婆子吩咐別熄了燈,想想還是讓吹滅了,怕真睡過去了再來個失火。

黑夜裡兩個婆子還一遞一搭地絮話:“您說這三房也是背,上半年剛把個如花似玉的三歿了,聽說就這麼個姑娘?眼看也要跟著去了…”

“可不是?!三三十來歲的年紀,那麼明一個燈人兒,手裡又有錢,偏偏心量不大,成天跟個小妾嘔氣。惹得老太太心裡也不大歡喜,嗔得三爺乾脆帶了偏房往任上去。結果自己氣出一身的病早早地去了,卻便宜了誰來!”

“這麼說三的病是氣出來的?!那確實自找的了,現在哪個府上的老爺不是三四妾的?更何況江家老太爺也是從轉運使任上下來的,三爺現任著通判,哪能沒個妾?那這位小小主卻又是為了什麼來!按說後母又不在家,誰又能給她氣受?”女人的八卦在黑夜裡有些無所顧忌。

“唉!”蔡婆子深深嘆口氣,惋惜地說:“這位小主子的病卻是奇怪!據說自從三一去就病下了,這不一入冬又上了傷寒。沒孃的孩子也怪可憐見的!”又一陣靜默,悠揚頓挫的鼾聲此起彼伏響起。

角門裡的燈火一滅,燈火通明的正房在黑夜中就像大海中一座孤島。

花楞紗窗上兩個人影子一陣忙亂,一個稚嬌柔的聲音帶著哭腔:“姑娘怕是過不去了!綠蘿,這下可怎麼辦?”說話的小丫頭十三四歲的年紀,雙髻銀簪、荷羅裙柳比甲,小麥肌膚的臉上一雙單鳳眼此刻急出了淚花,雙手握著上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焦急地說。

沒有迴音,一回頭對上一隻同樣焦急的臉。一身素淨淺綠長裙同比甲的綠蘿緊蹙蛾眉,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此刻沉痛中有一絲決絕。沉著說:“小香,要不我把幾天前葛掌櫃差人送來的藥煎下,給姑娘試試?”

“不行不行!”小香頭搖得撥鼓似,“那都是些虎狼之藥,劇毒不說,完全不對症,天知道葛掌櫃從哪兒來的!”小香自恃對毒十分了解,十萬分地不贊成。

葛掌櫃是三夫人孃家人,自然不會成心害她唯一的閨女。可就怕外行病急亂投醫,碰上個江湖遊醫當神仙。

“不行!我得再催她們去找郎中來瞧瞧!”小香霍地起身道,披了長袍往外走,撲進一簾風雪。

“便是御醫也瞧過了。我看連老太太也是冷了心腸,打算聽天由命了。聽說連後事都預備著了。府中那些人更是一個也指望不上,你現在找誰也沒有用。”綠蘿聲音如珠玉落盤,卻字字讓人心涼。小香不是不信,她仍不甘心地衝了出去。

綠蘿一轉身從檀木几上打開一個藥包,寬敞明亮的屋角銅爐裡的火正旺,烘得一屋子溫暖如。這位主子喜歡藥香,是以她們熬藥也搬進了主子的居室。綠蘿練地泡藥熬藥,耳聽得小香在外一陣打門嚷罵,苦澀地冷笑了兩聲,心道現在怕是誰也指望不上的。

果然,等她藥都熬出味兒來了,小香才氣呼呼地一摔簾子進來,脫下的長袍上還有些雪花,頭上眉眼上的水漬滴下來她也不拭,兀自氣恨地說:“還指望她們跑腿呢!開了園子就有小廝馬車候著的,兩個母大蟲睡得鼾聲山響,雷打都不會醒!這不成心等著咱們姑娘死麼!”綠蘿十七八的年紀,比一般的大丫頭更加沉穩。看小香氣急了也只是扯了下嘴角,反出言安:“蔡老婆子也算是府裡心地比較好的了,跟我們在這兒住了十來天,臉上也沒個難,這會兒更深夜半的,風雪又大,叫不醒也沒法子!”

“什麼叫心地好?怎麼也輪不到她給我們臉看!姑娘要有個好歹,看我不告太太扒了她的皮!”小香跺腳,壓低聲音嚷嚷。

“是麼?”綠蘿冷笑,“我看也只有你沒個眼力勁兒!你以為還是夫人在世的時候,府里人都看在咱夫人手裡闊綽的份上高看我們三房?現在還有誰真正顧念著姑娘的死活!”說著在邊坐下來,又紅了眼眶。

“自從夫人過世,她們都欺姑娘年幼,領著夫人陪嫁來的鋪面上的銀子,還要暗地裡踩咱們。看姑娘一病下,藉口說是傳染病,一個個躲瘟神似的。這才病下幾個月,還有一口氣呢,一個個全當她死定了,看都沒人來看一眼。我看都惦記著分夫人的嫁妝去了呢!”小香眨巴著眼,聽雲裡霧裡的,驚歎道:“不至於吧?不是還有老太太麼?咱姑娘不一樣是她親孫女。她前段時間不是也還時不時差人來問問麼?”

“說你沒眼力勁兒還不服氣!真疼她親孫女,就不會把咱們從大宅子裡遷出來,一遷再遷。你沒見侍候的下人逐地減少,除了咱們倆人連手底下的四個使丫頭都支走了。姑娘要是就這麼去了,咱們倆怕是立馬被他們分了賣了呢!”小香聽綠蘿說得頭頭是道,心下也有些發愀。開絹紗帳,看向上錦被覆身,面如金紙、烏髮散亂的十三四歲的姑娘,情真意切地顫聲道:“姑娘,你可千萬不能就這麼死了啊!雖然你有些小心眼,還時不時使小子,只要你能好起來,小香一輩子給你當牛做馬,再也不提贖身的事了!”綠蘿想笑,眼淚卻了下來。

一股奇異的藥香卻在滿屋裡飄起來,小香疑惑地看著綠蘿,見她凝重地點點頭。

“呵,你怎麼敢…”小香說出口的話也輕了。眼看著綠蘿撬著姑娘的嘴,一勺一勺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也沒有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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