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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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往事一遍遍湧來,今夜註定要失眠,打麻將輸贏的叫聲有起有伏,老有人上樓來拿東西,進進出出房間,開門關門都是重重一聲。想著樓下空壩母親停在那兒,入睡就難上之難。

突然一陣鞭炮炸響,看來又有親友到了。按習俗,親友到,得放鞭炮,親友得燒香跪拜。好不容易樓下安靜下來。我想,這下,可以勒令自己閉下眼,起碼為了明天能打起神。可是大姐人未到,嗓門先到客廳:“忠縣鄉下親戚帶來花生。來來,起來剝花生。媽媽死得划算,所有的兒女都回來給她弔孝,能到的晚輩,孫子外孫曾孫都到了,包括親戚朋友該到的都到了,嗬,這方圓百里哪個老人能有這福氣?”二姐生氣地接過話:“啷個不像大姐,吃一個甲子的飯,還不會講話?”二姐這一搭腔,大姐馬上過來,抓住二姐的胳膊:“二妹,來來,睡啥子嘛,過來剝花生米。”二姐披了衣服,戴了眼鏡,跟大姐到了客廳。

上空多了,我翻了一個身。小姐姐也從母親的臥室出來,不快地說:“唉,大姐,你吵著我了。”

“你要睡著還能醒?”大姐笑了一下。窗子上端有縫的地方,冷風嗖嗖。我爬起來,踮起腳尖去關窗子,又把房門關嚴,外邊姐姐們的說話聲小多了。

這個房間,以前屬於父親,還是同樣的架子藤繃子,不過他喜歡睡對著房門的一邊。我進門出門,總能看見父親閉著眼靜思默想的樣子。1999年6月15,父親去世,前一週,他突然把掛在窗前竹籠裡的一對相思鳥放走。他只是有點咳嗽而已,拒絕吃藥,最後一夜,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呼不暢通,咳嗽了幾聲,一口氣不上來,就閉了眼睛。當時母親覺得不對勁,一邊叫父親,一邊到父親房間來。

可是父親沒有回答。母親到他跟前,一摸他的手,已硬了,再摸他的鼻孔,沒有氣了。母親一把抱著他,哇地一聲哭起來。

母親就是剛和父親好上時,也沒有這麼緊地抱他,直到哥姐來,都不肯鬆手,她被自己的行為震醒了,原來生命裡也是不能沒有他的呀。

這種後悔和傷心一直持續了母親整個晚年。災荒年父親走船沒有消息,母親與一個幫助全家人渡過難關的青年相愛了,有了我。這件事被得很大,鬧上法院,最後母親選擇了父親和六個孩子,生父只得離開。在我18歲那年見了一面,之後生父去世。又過了好些年,我以此寫了自傳。

當我從倫敦飛回家時,母親對我說生父,我知道她很思念他。父親過世了,母親說父親多,繞來繞去常回到兩人初相識之際。

袍哥頭子在紗廠看中母親,娶她,有了大姐,可是對母親不好。那是1947年天,母親帶著大姐剛從袍哥頭子家裡逃出來,在嘉陵江邊靠給人洗衣服過著小心翼翼的子。父親是駕駛,把拖輪靠在江邊,他站在屯船上看見一個‮婦少‬揹著一個小女孩在江邊洗衣服。他送髒衣服來洗,有時衣服不髒,也送來洗,為的是能接近‮婦少‬。他幫她把背上的小女孩接下來,抱著孩子逗,吹口哨,地道的江浙小曲,孩子笑了。父親每次都穿得整齊,有時來不及換掉船員制服,就直接帶著一簍橘子和糖炒板栗來江邊找她們。他穿制服肩是肩,背是背,腿很長,那有梭角的船員帽子把父親的臉顯得英氣發,他的五官中,眼睛最亮堂,不小心碰上去,就像著火一樣燃燒,母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繼續洗衣服。天乍暖還寒,沙灘變得寬綽,好些地方都出長青苔的峭巖來,江水綠得透底,倒映著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子的身影。

從母親的描述裡,我覺到她也一樣愛父親。

一個女人同時愛兩個男人,這女人活得有多累,尤其是到對方離世後,才意識到這一點。亡羊補牢,晚也,可以想象,母親有多恨自己。

大姐的聲音高起來,隔著一層門,也能覺到她伸長了脖子,分明她在為自己說母親的話辯解“我們是孝子孝女,還有孝孫,話沒講靈光,可鼓敲落到點子上,對頭不對頭?”她的脾氣幾十年不變,母親對她生氣時,總愛罵她是“天”真是字字如針。

客廳裡三個姐姐的聲音突然小了,全是剝花生米的動靜。沒一會兒,小姐姐的哭聲傳來。

“莫要哭。不就是那龜孫子的牲畜有了新歡,如此作踐你,我們得把他扔進長江裡餵魚。”那不是大姐的聲音,而是二姐,說得一本正經,甚至惡狠狠,我不由得坐了起來。小姐姐哭得更傷心了。二姐壓低自己的聲音,房外三個女人似乎頭湊到一塊。幾分鐘後,小姐姐打斷她說:“好了,我不哭。”

“那你設法讓他來。”大姐說。

“這種人得讓他曉得害人的下場。”外邊聲音更低,我側起耳朵,只抓著幾個詞“?錘子,老二…不讓六妹曉得…會幫著…”裡邊的三嫂咳嗽了,以表明她在睡覺。外邊換了話題,說起明天會有更多的人遠途到重慶,二十桌都坐不下,可能桌子要搭到外面空壩裡,到時大肚貓會加收費用。

“收費多,不要心,反正有六妹在,她比我們有錢,就該她出。”

“哎呀,不要哭了,那六妹會幫你治治他?”

“她不會管我的事。”

“太過分,她不可以這樣!”我哪裡睡得著,索穿上衣服,從門縫裡看到小姐姐的眼睛紅紅的,臉頰還有淚痕,都沒有擦乾。

小姐姐在講小唐的事,他在英國一所大學教東方建築藝術。她仰視他,敬佩他。他呢,認為小姐姐身材相貌超群出眾,心眼好又有耐心,尤其是他老了後,她能仔細地照顧他。小姐姐與他好了,彼此發現好些愛好相似,不管是取向,或是狂看足球,他們可以不吃飯不睡覺,或專門睡覺享受快樂。兩人好到她答應他馬上飛回重慶,與名不符實的丈夫離婚。丈夫樂得自由,一點沒討價還價,包括對女兒田田的監護,離婚手續幾乎在一天時間搞定。

她與小唐,雖未正式結婚,但是同居七八年了,按英國法律算事實婚姻。去年五月的事,他去南方參加一個大學活動,接待方讓一位妙齡女博士生陪同遊覽當地著名風景區,上山路上談風花雨雪和古今哲學。她寫了好幾年美國女詩人普拉斯的論文,只怪自己的博導水平太次,哪有半點小唐的學識,無法指導。他開導她,她的論文可好好寫,可新開一門學科。他從貝聿銘的建築理念,談到藝術最後應該達到遠離俗世的禪境。他如數家珍地說到英美現代詩,從女詩人的蜂組詩談到女權運動,再從泰德休斯的《生信札》談到一個男人的悲傷,再說到本雅明、霍克海默、阿多諾,深入無意識之途。

她聽得雲裡霧裡,卻點頭稱是,百般崇拜,請他幫忙指點津。他說是榮幸。他的手無意間碰著她的手,想閃開來,她倒大方地握住。山上眉來眼去,天雷勾地火,油澆在了火上,下山當晚兩人的身體就含混不清了。

沒過幾天,他又要去另一個地方講學,實際與那女人幽會。手機關機,旅館電話說是人已不在。消失了一週才出現,說是手機沒電,搬了旅館,躲避大學的人糾纏,去了一次三星堆遺址。這是小唐一生裡最口是心非、記憶混亂不堪的時期,他不認識自己,身邊的人也不認識他。7月離開中國回倫敦前,說是要去一所大學籤客座教授合同,合同談了一週,住在旅館,早晚和那個女人幽會。當然,合同沒簽。回到倫敦後,兩人email和國際長途電話不斷。鬼差神使,有一天他們的電話被小姐姐無意間聽見了,她當場氣昏在地。爬起來一查上月電話賬單,全是這人打來,然後他打回。回想一下時間,都是她不在家的時候,這次本來她在上班,有點不舒服,請了假回家,聽見樓上小唐在與人說電話聲音異樣,出於好奇,她在樓下客廳拿起電話,才撞上地雷。她坐在那兒好半天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才一步步上樓,走進書房,質問小唐。小唐堅決否認與那女人有特殊關係,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認識她!”不過他指責小姐姐偷聽電話不地道,小姐姐說,她是無意。然後說他與她通電話已好幾個月,他否認。她拿出電話賬單。他暴跳如雷,吼道:“你查吧,有本事查個清楚!”氣得臉都變了形。他惱羞成怒,有兩天不與小姐姐說話。

大姐邊聽邊罵小唐是頭披著人皮的狼。二姐沒說話,不過一臉肅然。

小姐姐也許不是第一次對她們講這些事,如同小姐姐之前與我在電話裡講這些事一樣。我設法安她,我的心為此又酸又痛,彷彿這些年嚴密遮蓋的生活,被一把撕開,一覽到底。我無目的地到處旅行,像一個孤魂遊蕩,為的是獨自自己血的傷口。

從上次小姐姐說她和小唐的事後,差不多三個多月過去。這期間發生了什麼,說實話,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坦率地講,無時無刻不掛在小姐姐嘴裡的小唐,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忠厚、善良、用情專一,一派學者風度,而且是堂堂一君子。人都是憑第一印象判斷,而第一印象往往誤事,甚至是一生最不能錯的事。

2我不想聽了,索推開門。沙發上三個姐姐見我走出來,一愣,停住說話,不過馬上騰出地方,讓我坐。二姐還把被子拉過來,給我的雙腳蓋上,說:“奇怪,才十月天,夜間居然冷得刀抹脖子,曉得我們這兒沒有暖氣,將就點吧。”被子上面擱了一個布口袋,裡面是花生,混合著剝殼的花生米,另一個大土碗裝花生殼。姐姐們抓一把在手裡,剝了,就扔進布袋裡,動作一致,不快也不慢。她們轉移了話題,說到母親講老家風俗,給死人開路時撒花生米,以後再投生,子會順順當當。

“媽呀,喜歡花生,她不是給么舅的孫子取了個名叫花生嗎?”大姐說。二姐與大姐互相看不起對方,大姐火爆,喜歡錶現自己:二姐陰沉,心裡總是有主張,從小認為母親寵愛大姐,父親也一樣,她心裡不服,但面子上不說出來,說出來,就是承認自己輸給了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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