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活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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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疙瘩爺就看見油光光的雙桅船。菸的黃木匠蹲在船板上,大雄滿臉喜氣地站在船板上,手指象捻佛珠的僧人捻著吊網浮子。大雄回來了。大雄逃婚之後,去了一趟城裡,然後又回到了海邊,開始了魚販子生涯,著實掙足了厚厚的票子。販不動海鮮的季節,他就駕船出海打魚。他出走的子裡,聽說麥蘭子一直在哭。麥蘭子喜歡裴校長,但沒有嫁給裴校長,她生大雄的氣,她還是在等大雄。大雄怕啊,他不敢見自己心愛的女人。他要是能夠帶個女人回來就好了,那樣會讓麥蘭子死了心,重新考慮跟裴校長的婚事。大雄逃離雪蓮灣的最初子,他覺得自己的出逃在雪蓮灣出名了。不光是麥蘭子,雪蓮灣人都會有失落,雪蓮灣丟了一條闖海的好漢,那一定會是很寂寞的,他們的子會咋過呢?一天傍晚,大雄從城裡偷偷跑回來了,他想麥蘭子,想爹,想大秧歌,想村人啊!大雄躲在村口的井樓子後來觀察來來往往的村人。他希望能夠看見麥蘭子的身影,忽然,他看見麥蘭子了,並不是像他在城裡想象的那樣,她比原先還漂亮了,額頭冒著亮光,她攙著七緩緩地走在村街上,表情安祥沉靜。過往行人親熱地跟七和麥蘭子打著招呼。麥蘭子跟七呲牙一笑,笑得很甜,肢還扭了扭。漸漸地,她和七的身影被升起的炊煙遮住了。大雄怔怔地望著,使勁眼窩。落,落,小村一如既往地運行著。並沒有因為缺了一個大雄而改變什麼,看來這世界沒誰都行。大雄心裡十分悲涼,傷地落了眼淚。走吧,走吧,掙你的錢去吧,你以為你是個人物了,狗!雪蓮灣沒有你大雄會更好,別自做多情了!

鷂鷹立在黃木匠的肩頭,看見疙瘩爺來了,就呼啦一聲飛到疙瘩爺的肩上。疙瘩爺親呢地撫著鷂鷹,心嘆這小傢伙還算有良心。大黃狗“樁子”蹲在黃木匠身邊,人和狗的影子長而怪拙。他們見疙瘩爺來了,久久不說話。疙瘩爺惶惶的,率先打破這嚇人的沉默:“老哥,船修好啦?”黃木匠不經意地“嗯”一聲,滅了煙,款款站起身,哧溜溜從裡甩出繩套,一抻“樁子”象打鳴兒雞似的“嗷”地伸直脖子。疙瘩爺看呆了。黃木匠皺巴巴的海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抖抖索索將繩頭掛上桅杆“嗤嗤”拽起。

“樁子”絕望哀嚎,四肢亂蹬。黃木匠的腦袋夢遊似地尋著“樁子”的眼睛,愣了好長一會兒,才正過臉大聲武氣地吼:“大雄,端瓢水來!”大雄仰著淚珠點綴的兇臉,扭頭盯了爹一眼,便“嗖”一聲拔出的魚刀,瘋瘋衝過去,一刀捅進“樁子”喉嚨,腥血咕嘟嘟噴濺到他的臉上、手上和頭髮上。

“樁子”徹底斷了氣。黃木匠把臉扭向一邊,深黑的眼骨窩裡甩落兩顆清亮亮的東西。疙瘩爺悒怔怔站著,隔了很久很久,才熱熱地喊了一聲:“老哥呀——”黃木匠顫顫地說:“大支書,你老哥給你託後腿了。這下好了,俺要讓全雪蓮灣的人都看看,咱哥倆兒的情。”疙瘩爺愣愣地站著,動不已,說不出話來。

黃木匠顫抖著嘴說:“疙瘩兄弟,這年月當村官不易呀!老哥在海上想你,疼你!你知道老哥是紅脖漢子,不糊塗就行啦!俺看哪,咱蛤蟆灘的地埝上情和義氣永遠不會斷盡…”

“老哥——”疙瘩爺震顫了,淚珠子正從他的眼窩裡一顆顆滲出來。

轟隆隆一陣悶響,柴油機冒一股黑煙,雙桅船一點一點朝大海移去。雙帆舒舒展展升起來。在影裡一閃一閃地亮。疙瘩爺遠遠地呼喊:“老哥,順風順水,滿船滿艙…”船上沒有絲毫回聲。

疙瘩爺久久地呆愣著:這子,這世道,誰能說明白,活活是他媽一本糊塗帳。

雙桅船消失了。

一連幾天,疙瘩爺動了,這是黃木匠爺倆兒對他至高無尚的尊敬。再過多少年,疙瘩爺和黃木匠都不在這個世上了,唯一能留下的就是老哥倆兒的情。可是,桅杆上血呼呼的“框子”總在他眼前晃盪,眼皮突突地跳。他有一種不祥的覺,卻不知來自什麼地方。

一天夜裡,海上滾著響雷。大雄揹著黃木匠水鬼似的從漁政船上爬下來,身體幾乎散了架。他們的船出事了!這正應驗了疙瘩爺的預。雙桅船在鼓鼓漲漲的夜裡沉沒了。黃木匠和大雄被漁政船搭救上來,在黑幽幽的海面上再也沒有了雙桅船的影子。疙瘩爺得知凶信兒時,還頭戴安全帽在冷庫建築工地上磨爬滾打。基礎工程得連軸轉,秋去冬來了,地凍天寒就啥都誤了。疙瘩爺幹事就有一股馬不停蹄的雄風。可當他聽到惡信,呆傻了。他眼直著,手叉著抖索,象被一注大砸昏。好在黃木匠和大雄還活著。過了好長時辰,疙瘩爺晃晃悠悠站起身,沒走兩步,又象散了架似地歪坐在地上。四喜用吉普車將疙瘩爺拉回村裡,徑直去了黃木匠家。

保險公司辦理漁船補償款遇到了難題,疙瘩爺出面替黃木匠說情。疙瘩爺和花的面子大,保險公司的人很快辦了款子。忙忙碌碌的幾天過去,疙瘩爺心裡澀澀地空落,他想找黃木匠到蛤蟆灘走一走。一個有星有月的夜裡,疙瘩爺竟不知不覺地溜達到了蛤蟆灘。黃木匠在那裡等他。他蹲在灘上瞥見了一輪破損的圓月。月的光亮很足,穿透濃濃的夜霧,將滿灘映得耀眼。幾隻舢板老龜一樣在水邊起伏。漁火在不遠處招搖晃動,星星點點的慢慢織成龍形,向蛤蟆灘遊移。疙瘩爺看呆了,不是幻覺,真真切切的海上飛龍。兩個老人動著。疙瘩爺不明白上蒼會在這個時候賞給他一次機會。是福是禍?這條朦朦朧朧亦真亦幻的游龍,與蛤蟆灘緊緊勾連著。飛龍和蛤蟆灘給了他許許多多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也給了他許多空空幻幻的東西。那是啥?他在苦苦追求,追求的結果,又總是失去的太多太多…

海風來,透透的。疙瘩爺欠欠身子,惶惶然,惑惑然。他又把目光收回灘上,盯著灘想得極多,多了也就混亂、糊塗。夜深一些了,大了。大漫灘,灘就嘩嘩顛動,將他的神思得忽前忽後地錯落。他忽然看見滿世界都象一樣湧動,無數擠擠擁擁的人在蛤蟆灘上跑過來跑過去,追求尋覓自己的歸宿。不知不覺間,撲撲咬咬的海到他的腳下了,他也一動不動。

黃木匠好久沒說話。

疙瘩爺覺黃木匠有心事,很重的心事。

兩個人就這麼坐了一個晚上。

疙瘩爺心頭的疑惑,是大雄給解開的。那天大雄來找疙瘩爺。大雄說:“俺的船在海里沒頂的時候,俺爹忽然喊了一句話,他說刷船的桐油不對勁兒。俺到船廠去啦,帶上刷船剩下的桐油,到城裡一化驗那是假桐油,叫米糠油,是用稻子、黃豆、穀子榨出的食用油,了少量桐油。俺爹聽說廠裡進貨單上寫著你的大名。他怕您窩囊,就壓著俺,不讓說,您說,這鳥油能刷船嗎?”疙瘩爺眼直了,臉傻了:“天哪,有這樣的事?”大雄抖抖手裡的紙條:“俺有化驗單!俺要告他們!”

“大雄,事情俺要查的,你先別聲張,好嗎?”疙瘩爺心生疑惑。他望見水汪映出自己的臉,黑糊糊顯得那麼遠,那麼離,夜鬼似的。他渾身打骨頭裡冷,冷得不過氣來。大雄不依不饒地說開了:“俺爹哪點對不住你?俺爹幫你持龍帆節,村裡村外護著你。你當了村官俺爹樂得整天唱,可他從沒求你辦一樁事。他就盼你當個堂堂正正的父母官!你呢,不管村裡老少爺們願意不願意,幹下踢寡婦門刨絕戶墳的損事兒,你的良心在哪?你有私心,你想攬權保官。你為了討好花,為了得到那娘們兒,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如今你啥都得到啦,名譽、地位、女人和金錢。”他停頓了一下,望了望疙瘩爺的臉:“這是你的造化,與俺無關,可你不該見利忘義,購進假桐油…”疙瘩爺震驚了。

疙瘩爺脯突突顫著,霍地擺出罵天罵地的架勢,黑旋風般撲過去,揪住大雄的衣領惡搖著,吼:“你給俺說明白,俺得了啥回扣?”他視名聲比命重要。

大雄昂然站著,冷氣人,如一傲立的冰柱。他眼裡閃過一道奇異的波光,擰身甩開疙瘩爺,走了。

疙瘩爺厲聲吼:“你小子,給俺說個丁卯來——”大雄象團冷霧飄走了。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疙瘩爺不堪承受這瞬間的撞擊和刺,像個神失常的人,兩眼瞪瞪。

“撲”一聲倒在沙灘上,面朝大海跪著,一雙青筋凸跳的大手,進了沙子裡。然後他的雙手拍打沙灘,象驢打蹄一跳一跳的。他的聲音飄忽,被嘯嘯了。海霧裡洇出一團淡淡的昏黃的影子,疙瘩爺悉的影子。影子從大海里飄來,象驟然豎起一堵高牆,遮住他的視線。漸漸地,幻化出一張張漁人的臉。他垂頭避開那些臉軟軟地躺倒在沙灘上,心裡忽地生出原始生命般的蠻力。他象個石磙子格楞楞在沙灘上滾起來,喉嚨口撕攪一種異樣的聲音。他在跟影子摔跤,又象是跟黃木匠摔跤。滾過來滾過去,任他使盡全身的氣力也掙不脫那團影子…

大雄遠遠地瞧著疙瘩爺。其實,大雄說了一堆臭話之後,沒走。他後悔自己說多了,疙瘩爺畢竟是麥蘭子的爺爺,也是爹最好的朋友。他遠遠地望著陣痛中折騰的疙瘩爺,心裡一陣難受。

夜已深去,漲了,大雄將昏在灘上的疙瘩爺揹回家。

註釋21:厭氣第二天上午,疙瘩爺到頭皮一陣麻脹,慢慢開厚重的眼皮,拿眼緊盯花,斷斷續續地說:“你過來…俺問你一句話。”花惶惶惑惑移近他:“有啥話就說吧。”疙瘩爺眼神裡噙著一種懾人的威嚴:“俺問你的事,你要是撒謊,俺恨你一輩子!”花愣了一下:“俺不撒謊,你說吧。”疙瘩爺頭一擰,老臉苦楚地扭皺著:“你說,桑行長小舅子的那批桐油,你接了回扣沒有?”花僵在那裡,臉頰頓時火一般燙熱:“氣死俺了,別人俺不管,你還不瞭解俺嗎,俺是圖希那幾個錢的人嗎?”疙瘩爺舒了一口氣,又問:“那到是,真的沒有?”脯子鼓漲著,杏子臉繃得很緊:“你呀,你這麼信不過俺,往後俺再也不管你的破事兒啦!”疙瘩爺掙扎著坐起來,多了心眼,也多了情份:“花,俺信你!不過,俺也得給你提個醒兒,往後幹經濟千萬別把新鞋往狗屎上踩,壞了名聲,又斷了前程。”花不解地問:“到底又出啥事兒啦?”疙瘩爺哀嘆一聲,說:“你幫俺們購進的桐油是假的,海上出事兒啦!”花臉白了,嚇得嘬舌頭打冷子:“假的?俺的天神哩!這怎麼可能呢?”疙瘩爺裡映出一個錯亂的世界:“這叫xx巴啥事兒,俺也是認假不認真,老糊塗了哇!”花說:“這咋能全怪你?”疙瘩爺又說:“你給工商局通個電話,那狗的破公司也該關門啦!唉,人啊,為了幾個錢,血變冷啦,心變黑啦!毀了幾條船,幸虧沒出人命!”花瞪圓了眼:“那不得罪了桑行長嗎?”疙瘩爺大巴掌一揮:“事兒都到這份上,俺六親不認!”花遲遲疑疑不動身,訥訥道;“俺看你還是三思而行,冷庫就該上主體工程了…”疙瘩爺瞪眼兇她:“俺不能一棵樹上吊死人,山不轉水轉!”花跺腳了:“你呀你,漁花子的倔勁兒又上來啦!”疙瘩爺火了:“莫不是你心裡有鬼吧?”花噎住了,悻悻而去。疙瘩爺頹然倒在上,心裡蜂蟄蟲咬著,一種說不出的苦痛。

這世界搞不清了…

落,子照舊過。子一天一天熬下去,疙瘩爺的身體漸垮下來。好象那場冒一直也沒好利落,但還是忙忙碌碌。人瘦了,臉蠟黃,糊裡顛盹,蔫頭搭腦,痠腿疼,深黑眼骨窩裡老是糊著黃白的眼屎。花惴惴地看他失了無氣的模樣,心裡慌得緊。她每天晚上給他熬一鍋酸酸澀澀的草藥,死乞白賴往疙瘩爺嘴裡灌。好勸他:“喝吧,中藥沒反作用,針錐子剃頭能去了兒。”疙瘩爺忽然覺得娘們家又可愛了許多,好歹將藥嚥下,喉嚨裡便嗆出一串難聽的呃呃聲,呃一會兒,便稀哩嘩啦嘔出一攤綠花十分耐心地給他擦。吃了幾付藥,也沒見疙瘩爺身體有啥起花犯難了,有時偷偷抹淚珠子。

事就跟著來了。花和疙瘩爺睡覺的時候,總是聽見房間裡有響動,攪得兩個人都睡不著覺。不像是老鼠,啥響?都說不上來。花猶豫了一下說:“請你娘給看看吧!”疙瘩爺沒反對,他信服娘。這天七顫顫地來了。七一聞屋裡的氣息,有成竹地說:“房裡有厭氣了,這得下一個鎮宅符了。”花愣著問:“娘,厭氣是啥?”七冷靜地說:“厭氣就是宅妖的氣息。”七悉的鎮宅符有四種:五嶽鎮宅符、鎮宅妖符、鎮宅四角符和鎮宅八位金剛符。她選了鎮宅妖符。七認為宅內有神也有妖,此宅妖或為“厭氣”或為某種不明其因的響動,或為幻影等等。元代《湖海新聞夷堅續志》裡的“天師誅怪”便記載了一個天師用符剋制宅中“厭氣”的故事:“賈平章母兩國夫人,房中有厭氣,有一道人讓其請黃絹三尺,磨濃墨,方秉筆起,只圖一盤大鳥圈,見黑中一點,通明如玉,有金書正一祖師諱字,方知為天師親降也。”七這次施符的方法是:用白芷、白麵和青石,硃砂一錢,雌黃一錢五,草心七,天月德方水土各一升,合泥塗在響聲之處,書其符貼在泥上,能止怪響。這一切做完之後,房間裡果真就沒了怪響。花驚歎不已,疙瘩爺得意地說:“俺娘能治厭氣,俺娘真神啊!”新的龍帆節又來了。

鎮了房間之妖,疙瘩爺身體忽然奇蹟般好起來,蒼黃的臉上潤了老紅,眼神裡有了光澤。他與七一合計,彩龍還用花扎的那隻,再裱一層七剪的花花綠綠的彩龍就成了。船也一律用帶櫓把的,那樣爭先恐後的味兒才足。然後在前一天晚上,疙瘩爺神神氣氣地在村委會大喇叭裡講了一通龍帆節的安排。

第二天晌晴的,火爆爆的頭懸著,破冰的大顛著,滿世界輝煌熱烈,節的氣氛十分濃重。疙瘩爺和花很早就來到蛤蟆灘。灘還是那塊灘,在今的疙瘩爺眼裡就多了內容。他好象看到了一種陣痛裡再生的暈光,燦爛著蒼涼而綺麗的人生。萬象生生滅滅,恩恩怨怨,翻翻覆覆,唯蛤蟆灘不變,連、怨訴、嗟嘆並不由人意。他相信雪蓮灣後必得傳的故事,當從這塊地埝得到明鑑,尋到發源。

疙瘩爺深深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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