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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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剛透出些沁涼的秋意時,周影就打算換一下上的鋪蓋了。狹小的單身宿舍只放著一張有上下鋪的鐵皮
,箱子等笨重的傢什都擱在上鋪。裝被褥的大木箱子一人搬不動,捕這一天下午恰好空著沒事,便過來幫忙。
捕和影一樣,都是從一所大學的中文系畢業的。在學校他雖算尖子生,卻也只分在了這家旅遊局下屬的機關小報裡,無所事事地呆了八年。影進報社一年來,因為有著師兄妹這層不成文的關係,經常得到捕盡其所能的照應。
木箱子慢慢扛了下來,是影的外婆在她上大學的時候堅持要送她的,八個角包著洋鐵皮,朱漆褪盡後留下歲月的斑駁痕跡,倒也經用的,影后來就一直留著它。待掉去灰塵,開了鎖,楠搶在她前頭,動作靈活地把一條格子細棉被和幾
褥子拿了出來,抖開先攤在涼蓆上。影一時
不上手,只好歇了,看著他幹,對他這種勤快舉動略略有些不安。
楠似乎覺察到邊上的影正盯著他,便直起,笑笑,說我們找幾
竹竿,這些東西得先曬曬透,睡起來才舒服。影忙去門背後取了兩
竿子,用布擦了,兩人便在陽臺上互幫著把幾
棉貨都晾開來。
下午太陽的光還充足,影用衣架拍打被子,淡黃的陽光裡飛起一片細細密密的布
絲,同時一陣陣淡香薰人的樟腦味也散開來,似乎秋天昏睡了一年又從影的木箱子裡跳出來,深深的呼
,空氣顯得清朗而透明。
一股寧靜的意緒染了兩個人,楠迴轉過頭來對著影,整個身體逆光斜倚在鐵欄杆上,散發出乾淨松
的氣息。影心裡動了動,笑著說,進屋歇一歇吧,我給你泡杯茶,還有些瓜子、話梅什麼的。
兩人坐下喝了會兒茶,話題便漸漸扯遠了,楠把玩著影釘在牆上用來作筆筒和裝其他小玩意的一排麥當勞薯條盒說,你們這代孩子與時下生活配合得天衣無縫,無往而不利,我們這些人卻是古典情緒的終結者,雖然努力地貼近生活,卻還是有距離的。他笑著看看影,你說我們是不是有代溝?
影吐掉一片瓜子殼,說你要倚老賣老,可也得算上我。我覺得跟時下唱著“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的男孩女孩比,還是像他們的少些,像你所謂古典什麼的多些,本質上是一個懷舊的良民。她一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起來,出一排又白又細的牙齒。
楠凝視著她說,你真該多笑才是,這樣子很好看的。影閉了嘴,眯起眼睛掃了他一眼,我不笑時候的臉大約顯得比較平庸些。
楠連忙搖頭,這樣推理不對,你的五官蠻端正的,靜靜中透出一股引力,可以上陳逸飛的畫,真的。
影聞言又笑起來,一會兒又覺得他這一番恭維倒像是自己有意無意地引出來的,不明不白兩人似乎親近了許多。她想著便斂了笑容,低頭擺桌上一隻空的青瓷花瓶。屋裡進來一些近黃昏時返照的太陽光,楠看看手錶,說得走了。
她送他穿過昏暗的走廊。這座老式的回字形樣式的樓房在解放前是一個私人大飯店,後來旅遊局買下它的產權,用來作外地籍單身職工的宿舍,但一直缺乏必要的修繕。走廊盡頭和人口處裝了兩盞燈,在髒而滑膩的馬賽克鋪就的地面上投下兩攤暈黃。鞋跟敲出的聲音被厚重的石壁民著,渾濁而沉悶。
下了四樓,宿舍門口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很容易絆了穿高跟鞋的人,影每次走過那兒都有不適
。有幾個推小三輪的老頭老太在邊上叫賣,七喜八角酸
九
,那邊是康乃馨紅玫瑰好看來便宜來。車肚子裡裝著的鮮花一捧捧養在塑料水楠裡,一抹抹紅的黃的,在近黃昏的光
裡顯
溫情脈脈的表情。
楠走到鮮花前,讓影挑些喜歡的。影說今天拉了你的壯了做了些瑣屑的活,不留你吃晚飯已不成話了,怎麼還要你再花錢應個虛景呢?
楠覺得她說話的語氣很有意思,便笑起來,說買束花可不是應虛景的,就是衝它賞心悅目能美化生活,再說你那漂亮的青瓷花瓶不正空著嗎?不如買些豔豔的紅玫瑰,配上瓶的顏,很出效果的。
影心裡也正這麼想著,但又覺得玫瑰不合適,還是挑了十支紅的康乃馨,賣花老頭在邊上笑眯眯的,你小姑娘人漂亮,挑的花也漂亮,多挑點多挑點。
楠走後,影把花放在鼻子底下,慢慢往回走。在走廊轉彎角,一個穿白寬布袍黑髮及肩的女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影“啊”了一聲,看清是隔壁的房客,一個和她同名的近三十歲的老姑娘,人家叫她阿影。她在局裡另外一個部門做打字員,平時的言行被公認為有些蹊蹺,據說是等一個負心的男人有些痴掉了。阿影徑直去接影手裡的花,嘴裡叫著多好看的花,影鬆了手,她把臉深埋在花束裡,使勁嗅了一會兒,可惜不是玫瑰,她表情冷漠地對影說,她的臉屬於骨
的那一類,面
蒼白,眼珠大而黑,盯著人看的時候,會有不小心掉進一口古井的不適
。
影說你也喜歡紅玫瑰?阿影嘴角浮上一個倨傲莫測的笑容,轉身走到一個煤油爐子前,蹲下去找火柴,她要準備每天的晚飯了。影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也回房去了。
一會兒,一股溫煦的煤油燃燒的氣味從門縫鑽進來,她想呆會兒去買個盒飯算了。
辦公室裡沒有別人,顯得空曠安靜。在小報工作的人有不少把大塊時間用來發展第二或第三職業,本職工作也只需稍稍點個卯就足夠了。影覺得自己還是喜歡一份散淡悠閒的工作,也就一直很安心。她一人趴在辦公桌上,拿把尺和刀,在一圈檯燈灑光裡處理一張要上下一期版面的照片。
楠走了進來,說外面還有太陽呢,怎麼偏點了個燈?影沒抬頭,說只要不是夏天,任何時間在邊上供盞燈都舒服的,連白天都像黑夜一樣,讓人心安。楠點點頭,喜歡夜晚的人理論上或者
漫之極,或者乖僻之極,不管是哪一種,今晚你想去領略都市夜生活嗎?
影抬起頭,盯了一會兒他,不由笑了起來,要請人出去還得費這麼藝術化的言辭鋪墊嗎?
桶也笑了,說這就是我們這代人的通病,凡事找理由,主要還是說服自己。時下的作風據說是憑覺辦事,無需理由,眼睛對上一會兒,不超過當夜就可以成事了。捕頓了頓,大約覺得有些說溜了,佯裝咳嗽了幾聲。影不置一辭地繼續手頭的活。
下班後,楠和影在一條幽靜的馬路上找一個西餐館,楠推薦了好幾道菜,影搖搖頭,這怎麼吃得下呢?楠說別擔心發胖,待會兒唱歌跳舞的會消耗大半的。他從衣袋裡掏出煙,一個服務生過來,彬彬有禮地提醒他,這是菸的場所。待他走開,影輕輕地說了聲,
菸是不大好,使楠意識到自己在女士面前的失禮。不過男人有時在面對面坐著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時,便很有
菸的慾望,潛意識裡也許是覺得通過煙霧在親近她,被她
著粘著,無形中倒生出不少真實可靠的
覺。這一點,多數女孩並不曾看到。
夜總會里燈紅酒綠,酒味混著香水味粘上頭髮、衣服,無形之中揮不去,擺不脫,就像某種誘惑。塗紅
的女人把眼風飛得到處都是,這裡成了美麗和情愛大放送的樂園。影原本以為自己難得來這種熱鬧華豔之地,會興奮起來,但跟在楠瘦削的身後一路追巡過去時,打量那些
裝女人和摩登男人,
覺自己像質地單薄的小紙人,飄在一片歡
的海洋裡,不知所措。
楠終於找到了一間卡拉ok的小廂房,吁了口氣,在一張空桌上坐下來,影打量四周,幽黑的燈光下零落擺著幾張仿紅木製成的桌子,中間空出一塊來,正有幾對人在隨一個自娛者很業餘的歌聲動。
影果然上去才唱了開頭一句,便立即贏來四周幾陣掌聲。這是首八十年代但凡是淑女都想演繹的柔綿曲子,名叫《哭砂》,風吹來的砂,穿過所有的記憶,誰都知道我在想你…楠在暗中一人神,便去摸煙,點上一支。
影帶著股漫的角
連著唱了幾首,在一個伴奏樂的空當裡,服務小姐突然捧來了一束鮮花,說是一位先生吩咐的。影詫異之下,便左右探視起來,因為自己身在亮處,四周但見一片模糊,只有一個角落裡輕輕傳來鼓掌聲。穿過幾對如膠似漆的身影望去,那兒只亮了一點紅的菸頭,顯然就是那個送花人了。影一愣神,音樂已過到後面一段,她心裡一直像有隻小鹿竄上跳下想得熱鬧,草草結束了便退回座位。
楠也瞥見了花,卻並不開口,只是去點另一支菸。影顯得心不在焉,眼睛餘光處一直有那點紅得醒目的菸頭在一閃一閃,便忍不住轉了頭,正眼打量,但就是看不真切,不由心裡有些堵得慌,顛來倒去思忖這花的來由。花紅豔豔的一律是玫瑰,包在一層透明的塑料紙裡,像一種極嫵媚又極奇詭的笑靨,濃重的調襯在幽暗的燈光下,在影的凝視中竟生出點點滴滴的奇思,像驚歎號下面的小圓點一記一記直往下敲。
楠咳嗽了一聲,把菸頭捻滅了,影看看他說,不知道是哪個人送錯了花,可真奇怪。楠淡淡地說,看樣子就是送你的,你想不起來有什麼線索嗎?影捋捋頭髮,撇嘴笑了笑,今天倒真是碰到莫名其妙的事了,我怎麼越看這花漂亮,越覺得心虛,好像是平白無故偷了人家東西。楠看看那個方向,閃爍不定的菸頭彷彿不著大地懸在半空,逗引著人的疑惑。楠按捺不住站起了身,影一把拉住了他,算了,這不明不白的花扔了就是,認錯了人,反倒尷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