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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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在中國兩千多個縣份中,知名度最高的恐要數山西洪了。洪所以芳名遠播,首先是因了一位天姿掩藹的青樓女子那段悽婉哀涼的唱:“蘇三離了洪縣…”京劇是國粹,喜好者興發時自會哼幾句《玉堂》,不好者偶爾打開電視機、收音機,眼睛或耳朵裡說不定也會蹦進個蘇三來,於是“洪”便深嵌在國人記憶的屏幕上。改革開放後,中外文化頻繁,好奇的洋人竟也學唱京劇,《玉堂》遂成了他們的首選劇目。前些年,我飛越太平洋參加中美作家對話會時,曾在幾個大都市裡聆聽過洋小姐清唱的蘇三唱段。金髮碧眼的女郎們啟動的雖不是櫻桃小口,唱起來也不會字正腔圓,對戴枷蘇三的心境更不可能有真正的體味,但通過她們那溼潤豐腴的紅,卻使“洪”這個縣名,在異邦傳揚播。

這是文化特有的魔力。華夏的禪山佛寺何其多,張繼的一首《楓橋夜泊》,竟使姑蘇城外寒山寺的盛名歷千載而不衰。九州的樓閣亭榭何其眾,范仲淹的一篇《岳陽樓記》,卻使一座平平凡凡的樓閣,成了自北宋以降遊人不絕於途的勝蹟,即使當今高樓廣廈拔地而起,岳陽樓也沒有失重,它永遠是我們這個民族的“神樓”我乃山東五蓮人氏,兒時,卻不知有五蓮而先知洪。在村裡,李姓只有近支三家,屬外來戶。在我呀呀學語時,祖母就曾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哼唱這樣一首歌謠:問咱老家在何處,山西洪大槐樹。

祖先故居叫什麼,大槐樹下老鴰窩。

黑黑的老鴰又名烏鴉,在鄉人眼中,向為不祥之鳥。先祖怎會住在名叫老鴰窩的地方呢?我幼小的心靈瞪不解。年長後,我曾多次問父親老家究竟在哪裡,父親總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老家就在洪縣的老槐樹下,是洪武年間遷來的。

投鋤從軍後,烹文煮字的生涯使我有了遍遊魯豫燕趙的機會。不論是在宋江的家鄉鄆城、墨子的故里滕州,還是在沂蒙大山皺褶裡的小村落、中原腹地裡的開封府,談及先祖何處,不管耄耋老叟、垂髫少年,還是田夫村姑、文人雅士,大都說他們的先祖也在洪。前些年,我瀏覽過不少魯北豫東農村的族譜、牒文、墓銘,大多記載其先祖是明初從洪老槐樹下遷來的。後來我又發現,那首“大槐樹下老鴰窩”的歌謠,竟免費於大半個中國。那麼多的百姓,以洪一縣為發祥地,以老槐一樹為遺愛品,實為千古之奇。這使我憬悟到:洪名重神州,蘇三之唱僅有些許作用,而主要是因了明初的農民大遷徙。

懷戀是人類通有的情愫。姓氏與故里,對中國人來說,永遠是座斑駁陸離的大宮。對故里的沿波討源,對姓氏的探賾索隱,是國人天使然。1998年暮秋,友人邀我小住臨汾,觀看壺口瀑布。知洪乃臨汾所轄,乘車只需半小時。對祖槐,我心儀已久,在洪縣城新建的“大槐樹公園”裡,方夙願得償。我託友人尋來洪縣誌和文史資料,細讀後驚異地發現,不論是縣誌中,還是明清文人詠述古槐的詩文裡“老鴰窩”統為“老鸛窩”縣誌及明清墨客的詠述肯定無虞,而那傳甚廣的民謠,怎都將“鸛”變異為“鴰”呢?老鴰老鸛,燦如黑白;一字之易,天差地遠。一個難以拉直的、僵硬的問號,在我腦中定格。因來去匆匆,我為沒能解開“是鴰是鸛”的疑團而大憾。1999年3月下旬,我二進臨汾,再做歷史與現實的探訪。

二臨汾,地處晉南,古稱平陽。在進入臨汾市區東西南北的大道上,各矗立著一座崇宏軒昂的牌坊。牌坊的門楣上,皆嵌有赫然醒目的五個鎦金大字:“天下第一都”這絕非臨汾人的自我誇示。究覽那萬籤架的史乘典籍,人們會到,臨汾冠以“天下第一都”名下無虛。

上蒼造就了晉南這片風土吉壤,這裡曾是華夏先民的天福地。

1954年,考古學家在臨汾地區的丁村,發掘出“丁村人”遺址。這發現,在古人類考古學上佔有極重要位置。在此之前,從50萬年前的藍田猿人、周口店猿人到1萬多年前的北京山頂人之間,我國尚缺少一道舊石器時代中期人類化石和文化遺存的鏈環。於是有洋人便妄下雌黃:中國人的祖先是由歐美遷徙而來的,中國人是外域人的變種。丁村遺址裡發掘的10萬年前的3顆古人類牙齒化石,齒為鏟形,而鏟形門齒恰是黃種人的重要特徵,完全有別於門齒為勺形的白人種。3顆牙齒出土,石破天驚,丁村的文化分量僅此就顯得有些超重。在遺址裡,人們還挖掘出舊石器時代之中、晚期的大批石器和上百件刮削器、琢背刀、雕刻器、錐鑽等細石具。丁村文化遺存還告訴人們,2萬6千多年前,丁村人就已會馴養動物,並學會了種植,初步結束了長期的遷徙狩獵,開始了半定居和定居的生活。在丁村遺址陳列室裡,還擺放著披犀、大角鹿、轉角羚羊等28種哺動物、5種魚類及一批軟體動物的化石。其中,那26米長的古象門牙,使今人不難想象,當時的大象躺下是一堵壩,立起是一座峰;那1米長的青魚、鯉魚的脊骨,如果將其還原,簡直像一艘艘耕濤犁的飛舟;那臉盆般大的蚌殼,也可讓今人猜度出它的體是何其豐厚…近年來,考古學者又在丁村附近的陶寺,發掘出中國最古老的鼓,鼓身乃樹樁鏤空,鼓面為鱷魚皮所制…

是丁村人最早將文明的種子播入沃土,讓民族的智慧不斷發;是丁村人的後裔最早把喜怒哀樂糅進鼓點,奏響了華夏民族的第一樂章!

儘管《史記》稱“堯都平陽”儘管《山西通志》上說平陽乃“聖賢之淵藪,帝王之舊都”儘管晉代臨汾就有了規模壯觀的堯廟,儘管山一樣的堯陵就矗立在臨汾的浮山之旁,但據我所知,河北唐縣、山東定陶、山西沁水和翼城也都炫示為堯都。人們在剖析、判斷、推理、考究歷史風物真偽時,往往會忽略一些看來與事物缺少關聯卻具有特別意義的細節。

“丁村人”的三顆牙齒、陶寺的鱷魚皮鼓,都在佐證著堯在臨汾建都的可能、可行、可信

最能顯證太史公“堯都平陽”斷語的,莫過於古稱“神聖之邦”的洪了。在洪這片土地上,每一條溪,每一塊山岩,每一座村落,每一個姓氏,都會向人們訴說歷史的神秘和蒼老。南京大學歷史系編纂的《中國曆代名人詞典》中,遠古人物列有26位,能在洪找到他們的活動傳說及文化遺存的竟達半數以上。

量子論的創始人波爾,對遠古東方哲學紉佩歎服,在他接受勳章時,選擇了伏羲的太極圖為圖案。《洪縣誌》記載,伏羲演八卦就在該縣的卦底村。卦底村現存伏羲廟,廟後有伏羲冢,村中設畫卦臺。卦底村周圍有八村環繞,且距卦底均為八里,呈太極圖狀。八個以各自姓氏為名的村莊分別代表八卦中的乾坎震巽離坤兌艮,依次標誌著天水雷風火地澤山。卦底村舊時還有兩座梳妝樓,象徵月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全國存有伏羲廟、墓的地方尚有數處,但像洪這樣配套成龍者,僅此而已。

有伏羲必有女媧。正如“勺形齒”人的始祖雙親是亞當和夏娃,我們“鏟形齒”人的尊翁太君是伏羲與女媧。在洪侯村,有中國最早的女媧廟、女媧陵。陵廟左近,有一高大土堆,土堆裡埋有形態各異的彩石,傳說是女媧煉石補天的淨虛界。女媧廟的舊址上,曾有古柏一百零八株,現有三株仍龍幹虯枝,相傳是周柏。其一猴頭柏,樹身達八圍…

國人向稱炎黃子孫。炎黃之一的黃帝,姓公孫,名軒轅。《洪縣誌》載,黃帝生於該縣公孫堡村,村名就是以黃帝姓氏命名的。繼黃帝之位的是黃帝的孫子顓頊,關於顓頊,《洪縣誌》雖無記載,但對顓頊的七子皋陶卻多有臚列。皋陶生於洪皋陶村,至今村中祭祀皋陶的香火仍縷縷嫋嫋。既然皋陶生於洪,其父王焉能不留行跡。承顓頊帝業的為帝嚳,帝嚳是黃帝的曾孫。繼帝嚳大位的是帝嚳之子唐堯,堯生於臨汾伊土,後遷居洪羊獬。唐堯禪位於虞舜,虞舜生在洪諸馮…至此“三皇”之首的伏羲,以及史稱的“五帝”全都在洪留下了各自的行蹤刻痕。

至於故里為洪的兩位古代大隱士巢父、許由的傳說,也在洪百姓中代代播,耳能詳。

羊獬村是堯的小女兒女英的出生地。遊覽村旁那佔地近百畝的姑姑廟,人們會看到一副值得玩味的對聯:“姐皇后妹皇后姐妹皇后,父帝王夫帝王父夫帝王。”這對聯平白如話,卻概括了亙古稱譽的“堯天舜”的史前清世。唐堯晚年,急於禪讓,為考察他選定的繼位人虞舜,將大女娥皇、二女女英嫁給了舜。舜其時躬耕洪歷山,乃一介農人。舜繼大位後,娥皇、女英姐妹倆皆為皇后,父親丈夫皆當過帝王…

在全國,關於舜耕歷山的傳說地,有21處之多,這與舜年輕時遭後母及名叫象的異母弟的待,迫使舜四處漂泊有一定關係;但更主要的是,舜繼位後,德澤黎庶,恩被百姓,聲譽隆,人們出於欽敬,都希冀舜曾在自己居住的一方水土上勞作過…然而,舜到底躬耕於哪座歷山不牽強附會,洪一樁賡續了四千多年的習俗,會讓人們覺得舜耕於洪歷山,更合乎情理。

自娥皇、女英嫁到70裡外的洪歷山後,羊獬人與歷山人便結成了姻親。羊獬人稱娥皇、女英為姑姑,歷山人叫娥皇、女英是娘娘。每年三月三,羊獬人要到歷山接姑姑回孃家祭祖,待到四月二十八堯的生這天,歷山人便來羊獬把娘娘回。這接姑姑娘娘的活動,歷四千餘年承傳今而不衰。

每年農曆的三月三,羊獬村的男女老少都彩服盛裝,以接皇后的禮儀,組成千餘人的鑾駕去接姑姑。人們或擎執事,或護鳳輦,或揚萬民傘,或秉金瓜、斧鉞、朝天蹬,或舉金錘、銀錘、方天戟,或抬著豬羊,或擔著美酒,浩浩蕩蕩,迤邐向70裡外的歷山走去…

最令人蕩魄搖魂的是那由數百人組成的威風鑼鼓隊伍了。這些陶寺鱷魚皮鼓發明者的後裔們,統著杏黃的短服,齊刷刷,勁抖抖,唐唐哉,威威哉。但聞鑼鈸擊節,金鼓奏響,起落有序。鼓手們時而跳打,時而打,時而舉打,時而騎打,鼓聲如驚雷滾地,似銀瓶乍裂,若壺口瀑布瀉來,敲醉了山,敲酥了水…

相傳,鼓手們敲打的曲牌中,有五種為堯舜親作。

接姑姑的隊伍到達歷山下的七個自然村後,七村父老倒屐相,暖炕新被,陳醪佳餚,奉若貴賓…

每年的農曆四月二十八,在孃家住了一個多月的娥皇、女英就要回歷山參加夏收了,歷山七村的鄉親又以同樣的規模,同樣的禮儀,來羊獬村娘娘。在接姑姑娘娘的活動中,所經村落無不虛門掩戶,跪拜接駕,街中村頭,水果食品滿盤盈桌,供送隊伍吃得齒頰留香。這種接送活動,在“文革”中也未中斷。百姓不能大張旗鼓地搞,便自發地組織起來,三五成群,懷揣饃饃,掬一把艾莖為香,汲幾瓶泉水當酒,去虔誠地完成心的祭奠。

一種習俗,在兩個相距70多里的村落裡,竟延續了四千多年,這在我國曆史上恐是絕無僅有。它說明堯舜的盛德,在洪民間的刻痕是何等淪肌浹髓!

在堯都臨汾,在“神聖之邦”洪,華夏民族的始祖、先祖們,曾展示過壯士的抱負,曾嘗試過英雄的果敢,曾進行過文明的征服。雖然傳說的氤氳為始祖先祖們披上了層層神秘的袈裟,雖然後人想象中的宮闕殿宇早已坍塌,但他們神聖的靈光不會消散,因為一切曾憧憬過、尋找過的靈魂,總會湧動在後來人的血脈中…

,華夏的大半部古文明史在你這裡濃縮;臨汾,你是抓一把泥土就能攥出古老文明汁的地方。

三我並沒有忘記二進臨汾和洪的主要目的:摭拾老槐樹下所發生的故事,解開那“是老鸛還是老鴰”的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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