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黑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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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劉漢林,貧農出身,沒有被推薦上高中,貧農太多。楊文富,出身地主,反倒被推薦上了,地主太少。方圓十七八里,才出那麼―個地主,稀罕,不容易。要體現政策,有時地主反倒比某些貧農多佔些便宜。

順順溜溜地就進了黑瓦房,楊文富委高興,也很得意,將前一段時期受難的情景全忘光了。一如既往,他身上的衣服還是乾乾淨淨的,―塵不染。走路時,總還是不挨人太近,生怕別人不小心一腳踩髒了他的鞋。他總還是常修指甲,修完了,伸直了十細長的手指放在眼前欣賞。吃飯時,也總還是吃得“咂吧咂吧”地響。記也還是天天寫,字跡清晰,沒有一點糊塗。對記,他常作自我欣賞,覺得是―妙處時,會情不自地竊笑,一笑就出兩排細密的、白得太狠的牙齒(若說“貝齒”楊文富的牙齒才叫“貝齒”)。

楊文富依然喜歡夏蓮香,就像喜歡他自己―樣。

但夏蓮香卻依然不喜歡楊文富。非但不喜歡,而且越來越厭惡。

高一的期末,楊家正式向夏家提親,說:“幾年高中,―轉眼就讀下來了。讀完了,兩個人也都不小了,張羅張羅,便可成親了。現在先把親定下來吧。”夏蓮香的父母本不加考慮,一口答應了。彷彿他們把夏蓮香生下來,本就是為楊文富預備的。對此,我們不大理解。後來,當夏蓮香的父母親竟然迫她答應與楊文富定親,而她不答應,便將她往死裡打時,我們就更不理解他們的行為了。直至上高三時,才聽說了一些事情,似乎知道了―些緣由――夏蓮香的父親夏三,原是楊家的―個身強力壯的長工。一年夏天,楊家人突然發現,夏三與楊文富的父親楊天渠的小妾金萍私通,並於―天晚上,在堆放牲口草料的大倉房裡,將他二人一絲不掛地捉住了。經過嚴刑拷問,金萍招出她與夏三通姦,都快三年多時間了。夏三和金萍就被關到了楊家祠堂裡。那時楊家主事的還是楊天渠的父親。此人做過強盜,情殘暴,路人皆知,成為這―帶鄉紳之後,卻又極講究門風與尊嚴。他也不問兒子持何態度,只與幾個家丁商量密謀,便定下主意:將金萍吊死在樹上,然後對外人說她含羞自盡;將夏三的下身打殘廢,然後拋到遠處。就在要實行這一計劃的當天夜裡,倉房的門被輕輕打開了,走進一個人來,用刀子將捆綁在夏三與金萍身上的繩索割斷,讓他二人立即從後窗出去,穿過高粱地趕緊遠走高飛,走得越遠越好。夏三與金萍跪在這恩人腳下,淚如雨下。此人就是楊天渠。他為什麼放走夏三與金萍?是因為他心中喜歡金萍而不忍看她慘遭毒手?還是因為他多年在外讀書,已接受了新鮮的思想?沒有一個能猜得透。

這段小說裡經常出現的蹩腳故事,如果是真實的,那麼,夏三這個似乎永不能覺悟的長工,把他與金萍在一九五o年共同創造出來的女兒,那麼頑梗地要送給楊天渠做兒媳,就變得非常容易理解了――別說呈上楊天渠一家很早就喜歡的他們的女兒,就是呈上他與她的命,也不過是完成一份情債的償還而已。

夏三與金萍並不討厭暢文富。他們覺得他很有點斯文氣。在楊文富還在讀小學時,他兩口就常常說:這孩子從不瞎頑皮,閒下來時,總抓本書看,要不就寫字,總乾乾淨淨的不沾泥水,嘴也乖,肯叫人…打楊天渠正式提出定親之後,他們對楊文富更在意了。若是楊文富路過他家門口,總要叫他進屋坐下,給他做碗蛋吃,或者泡一碗炒米茶。他們甚至跟他商量一些家裡頭的很重要的事情。

在楊文富看來,夏蓮香將來肯定是他的媳婦,甚至現在就已經是他的媳婦了。即便是夏蓮香本不大理會他,他也遠遠地看著她,有人無人,都會在嘴角上泛出心滿意足的微笑。他就像看著一隻在遠處覓食的大白雞―樣,到哪天想吃了,他就會把它捉住。這是一件已經被規定好了的、做起來也很容易的事情。

楊文富也有對夏蓮香不高興的時候。自從讀高中之後,夏蓮香總有點繃不住自己的樣子。目光不夠安分,眼珠老在眼眶裡不安靜地轉,看人時,常把眼珠挪到眼角上來看,一看一靈,再一撲閃眼睛,又把眼珠兒挪了開去,像人似的,並常在不必要看人的時候看人或看不必要看的人。那些衣服穿得都有點發緊,彷彿馬上就要包不住了,可她又偏喜歡穿這些發緊的衣服。於是,就勾出了很有意味的線條。這線條既影響男生打球,又影響男生上課,更影響男生睡覺。她很喜歡跟人打鬧。先是與女生打鬧,無緣無故地去撓人家,撓人家似乎又是為了人家來撓她。她又特別不撓,一撓就“格格格”地笑,身體往後閃,像條魚似的不住地扭動。後來,就發展為與男生打鬧。她和幾個女生在場邊玩,一隻籃球滾過來了。她就抱起來跑。男生喊:“放下!”她不放下,把球傳給陶卉或誰。陶卉或誰不敢要那球,就還給她,她就獨自抱了跑。她就知道會有男生追過來。男生裡面有野的,野起來比成年男人還野。這時,就會有其中―個野的追過來,與她爭奪那球,或者乾脆將她翻倒,把球從她懷裡奪了去。其間總會有些皮上的接觸,她就―邊惱著一邊格格格地笑。有一次種菜,―個男生與她鬧得有點過分了,又有那麼多女生在那兒,她就真惱了,用舀子澆了那男生一身水。那男生初中時就不怎麼老實了,認定了她惱也是假惱,就用了把更大的舀子,把更多的水潑澆到她身上。天很暖和,她只穿―件襯衣,一淋溼了,那襯衣就緊緊地沾在身體上,並且成了半透明的。那男生是個十足的下胚子,盯著她的脯看,然後說了句:“有兩顆紅紅的小櫻桃。”她趕緊轉過身去,不―會兒便哭起來。這之後,她安靜了幾天。但很快,又用拳頭無緣無故地去捅人家了。鎮上的人說:“這丫頭很瘋。”楊文富很想向夏蓮香的父母告她―狀。

但楊文富也就是自己生生氣罷了。更多的時候,他是想討好她。而結果往往是不討好。秋末,夏蓮香的身體不舒服,在宿舍裡躺了兩。楊文富的心頭就有種責任在盤旋。就去了她的宿舍。夏蓮香已起了,並且不知去了哪兒。他問她同宿舍的:“哪是她的衣服?”那幾個女生也壞,不說不知道,卻指著夏蓮香下的盆子說:“那裡頭的都是她的衣服。”他就端上盆子去了河邊,在明亮的陽光下,在殘柳的拂動下,情意切切地為她洗衣服。其中有―件下著很不雅觀,純屬女孩子私物。他皺起了眉頭,扭過身子,用兩個手指捏著它,在水面上來回地蕩悠,像個煺雞的怕水燙,只敢輕輕地捏了雞翅膀。

我們問:“楊文富,你在幹什麼?是在引小魚嗎?”他扭過頭來說:“走開走開!”他洗乾淨了夏蓮香的衣服,還把其中―件無袖的薄衫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認定了已無異味還帶了清水的氣味與香皂的淡淡氣息,才將盆子夾在腋下,來到女生宿舍門口,將它們一一抖開,並讓其――發出刷刷響聲,然後再細心地晾到鐵絲上。晾完了,他往後倒退幾步,見那些五顏六的衣服在風中飄揚,覺得十分優美,滿意而去。

等夏蓮香回來時,那些衣服差不多都要乾了。她到奇怪,問:“是誰幫我洗了衣服?”幾個同屋的笑而不答。

“誰呀?”她再次追問。

―個女生說:“楊文富。”夏蓮香一言不語,走到鐵絲下,把衣服摘下來,一件一件扔到泥水塘裡。當摘到那件下著時,她滿臉通紅,把牙咬了又咬,然後用力撕扯,將它撕成無數的布條,狠狠踩在腳下,返身進宿舍,伏到上;抱起枕頭哭起來,把幾個女生搞得很尷尬,氣也不敢,悄悄溜了出去。

楊文富卻不接受教訓,仍要承擔他的角。這天他用―個玻璃瓶從家中帶來了兩條煮好了的小魚。那兩條小魚又瘦又小,樣子很可笑。楊文富在吃午飯之前,就把瓶子放到了桌上,讓自己觀看,也讓別人觀看,彷彿那兩條魚很漂亮,並且是有鮮活的生命的,正在清水裡甩著尾巴游動。不―會兒就吃午飯了。我們一般都在教室裡吃。楊文富拿起瓶子,用五隻手指頭,很優雅地擰瓶蓋,那手的形狀極像―只拱起背來的小黃狗。擰下蓋兒後,他用一隻眼睛往瓶裡瞅,然後,如同牙科醫生從人嘴裡拔牙一樣,從瓶裡夾出―條小魚來,將它放在飯上。他坐好,輕輕地拍了拍手,開始吃飯。他先小心地夾下一小截魚尾巴,放在嘴中仔細地嚼著,很入神。嚼盡魚尾之後,他不吃了,用眼睛看著前面的夏蓮香吃飯。有―會兒工夫,夏蓮香不知想起什麼事來要去做,就將飯盒暫時擱在桌上出去了。楊文富站起身來,依然還是用一隻眼睛往瓶裡看,然後將另一條似乎更小了一些的小魚也夾了出來,顫顫悠悠地走過去,將它放在了夏蓮香的飯上。他見那魚放得有點歪,像個母親看見自己的孩子睡覺不很規矩而要將孩子的身體順順好一樣,又用筷子將那條小魚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使它筆直地苗條地躺在白米飯的正中央。他這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吃他的那條小魚。

不一會兒,夏蓮香從外面回來了。見了那條突然出現的小魚,就站起來回頭看了一眼楊文富,見他的飯上另一條同一品種的小魚已吃得只剩下中間一段,就像夾一隻蟲子―樣,用筷子夾起飯上的那條小魚,丟在了離楊文富的腳不遠處的地方,還把上面的米飯往地上撥了一些。這時,兩排課桌中間的過道上空,就有了許多伸出來觀望的腦袋。

楊文富有點尷尬,嘴角微微有些搐。不知過了多久,他說了句:“不吃拉倒!”說完,就彎下去,用筷子撿起了那條小魚,放到了已吃空了的飯盒裡,走出教室。

十幾分鍾之後,夏蓮香也吃完了飯,拿了飯盒到河邊去洗時,瞧見了楊文富已將那條小魚用水洗淨了,正蹺著腿坐在食堂的敞棚下吃,只說了―句:“真讓人噁心!”第二節這地方上對“定親”這件事一向認真。此事雖毫無法律效力,但這裡的人卻從心裡堅定地承認著。男女雙方,一旦舉行過定親的儀式,是不能隨便反悔的。這個“定”字不是想說就說的。

“定”就是“定下來了”定下來的事豈能輕易更改?定親之後,那男女雙方就別無他想,從此將各自的對象看定、裝人心中,靜靜地等著那個同而眠、合為一體的子。這是個沒有字據的契約,是―筆談成了的、誰都不能不講信用的易。這筆易的雙方之間有中保,這中保就是這地方上的全體民眾。後萬一有一方想撕毀這個契約,就意味著要不惜一切鬧一樁很大的事情。鬧時,方圓好幾裡的人,都會用眼用心去注意,併到處議論紛紛。最後鬧起官司。挑起者自然會在做出種種賠償之後成為贏家,但在民眾心目裡,卻永遠是個輸家。

定親前夕,夏蓮香用―個“不”字,拒絕了父母的主張。

“反了!”夏三說。

夏蓮香回道:“誰要定親,誰跟他過去!”於是夏蓮香遭到了固執而暴躁的原長工夏三的―頓毒打,外加母親―頓刻薄的臭罵。

回到學校之後,她託―個女生跟老師說身體不好,待在宿舍裡,幾天沒有到教室上課。那天上午,我在路上看到她時,她的面頰上還蒙著一塊紗布。見了我,她忙低下頭去,並把一隻手放在了面頰上,一聲不響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下午我去宿舍取墨汁,又見到了她。那時,她正往鐵絲上晾衣服,可是胳膊抬不起來,儘管踮起腳尖,也夠不著鐵絲。她就用力去舉胳膊,臉上的表情很痛苦。她的胳膊大概是被打壞了。試了幾次,沒有成,她就蹲在了地上,抱著胳膊,無神地看宿舍前面的池塘。過了―會兒,她站起來,又接著試。我便走過去,雙手抱住那棵拴鐵絲的尚未長壯的柳樹,懸起‮腿雙‬,將它吊彎。鐵絲鬆弛下來了,並大大地降低了高度。我想她―開始就看到了我。但她沒有吭聲,只管將衣服一件―件地晾到鐵絲上。見她晾完了,我慢慢減緩重量,讓柳樹又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她抓著空盆,站在那裡―動不動地望著我。過不一會兒,盆子從她手中滑脫出來,掉在磚地上,發出咣噹一聲。我趕緊走過去,幫她將盆子撿起,送到她宿舍裡。出了宿舍門,見她眼裡蒙了薄薄的淚水,正充滿地看著我。那一刻,我覺得她實質上也是個弱女子,而且這個弱女子正陷在孤立無援折境地裡。

回到教室時,我看見楊文富正在一筆一畫地寫大字。他的身體很端正,筆握得很直,字寫得十分清秀。桌上、紙上、手上,皆無―星墨跡,完全不像我寫大字時得桌上、紙上、手上,甚至是嘴上都是墨。他寫完―個字,還把筆輕輕放回硯臺上,歪著頭看,自我欣賞一番。我擰開墨汁瓶蓋,從窗口將它扔出室外,然後拿著裝得滿滿的墨汁瓶,從楊文富的桌前過,突然裝作―個被凳腿絆倒的樣子,抓墨汁瓶的胳膊卻伏在楊文富的桌上,那墨汁瓶歪倒了“咕嘟咕嘟”地往他的大字簿上傾注濃而臭的墨汁。我裝著跌得很重,遲遲起不來。等起來時,手中的墨汁瓶快空了。我手上也了許多墨汁。我咬著牙朝楊文富很歉意地笑笑,然後一甩手,甩了他―臉一身的墨漬。有幾大滴正甩在他的眼睛下方,讓我想起舞臺上的小丑和鎮上的一條眼下有黑點的狗。

他和我打了―架。

打完了,他用紙去擦臉,樣子很像便後的衛生。他―邊擦一邊不解地問:“我哪兒得罪你了?”夏三後來又毒打了夏蓮香幾次。夏蓮香―氣之下不回家了,就待在學校裡。到了星期六下午,我們住宿生沒有一個不回家的。老師們有家的歸家,無家的也各奔東西。一到週六晚上,油麻地中學就整個被黑暗噬,顯得萬分荒涼;校園裡樹木又多,風―吹,林作濤聲,使人更覺孤寂難忍。夏蓮香寧守孤燈―盞,也不肯歸去見父親將她零敲碎打賣掉的狠毒樣子。從週六晚上到週晚上,食堂熄火,夏蓮香無吃飯處,就用水泡其他同學留給她的炒麵吃。而且因為不能從家中取得錢糧,她平裡也很節省。中午只吃光飯。又怕其他同學笑她、憐憫她,便總是獨自端了飯盒去宿舍吃。這段子她就―天一天瘦下來,臉不及從前紅潤了,也少了許多活潑。

這種反抗了夏三,這天居然打將到學校來了。他跑進女生宿舍,一把揪住夏蓮香的頭髮往外就拉,嘴中罵個不休。正是下課時,一忽兒,便聚了幾百人圍觀。夏三真是個人,用最髒的話來糟踏自己的閨女,罵得她不能抬頭,無地自容。後來,他又施以拳腳,夏蓮香癱坐在地上,任他捶踢,只把頭髮蓬亂地散開遮住臉面。

汪奇涵來了,喝令夏三住手,夏三才住手。

“就這樣了,你不能再讀書了!”夏三指著夏蓮香說完,撥開人群走掉了。

當天,夏蓮香就收拾了行李,離開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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