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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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可不。

她哈哈哈地樂起來。

我也跟著樂。不樂傷和氣的。

她的面孔又公事公辦了。她說:我先給你三天的工錢——七十二小時,我全算你工時。你有沒有意見?

沒意見。你剛才聽見我跟護士談守護人的價錢了吧?

聽見了。

我們談的三十塊一小時是有過訓練,也有證書的。

噢。

我剛才出的價有談判餘地。你可以提出你的價錢。

她可真坦誠,真大方,一點兒不羞澀。

我說:那就二十五塊一小時。

二十。怎麼樣?

行。

她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說:成

她取出一個大錢夾,裡面有一個支票本。她開支票的手勢很漂亮,把支票從本子上扯下來的動作更漂亮。以這漂亮的動作,這帥勁,她買房子置地,買設計家的窗簾、傢俱,買她那匹價值五萬元的馬。討價還價的樂趣不在於省下幾千或幾萬塊錢,而在於她佔了上風,成了一局遊戲的贏家。她的討價還價還是她愚人,打趣人,抬舉人的一種方式,或是她的調侃或‮情調‬。她可以在討價還價中嗔怒,嬌憨,發嗲,她可以撅嘴或仰面大笑。你若不給足她空間時間讓她把所有的回合完成,那你就沒伺候她把一項遊戲玩盡興。

她企圖挑逗我伺候她玩遊戲,我卻老實巴的怎麼都行。窮到我這地步,也就沒什麼回合跟她玩了。我也被她談遺產時的實事求是態度所染,居然不到錢是個醜字眼。窮成我這樣,大概也能出來一種大氣。能誠實地承認窮,誠懇地表達對於錢的興趣,就是窮者的尊嚴。能夠正面表示對於錢的進取心,是向文明邁出的一步。我為自己邁出的這一步簡妮弗(加西卡)。

我說:謝謝你,簡妮弗。

她說:不用謝。不過我的名字不是簡妮弗。我叫瑪倫達。不過沒關係,千萬別跟我道歉。她笑起來。

對不起。

你看你看,我叫你別道歉!記住,你非常,用不著說“對不起”謝謝。

你“謝謝”也說得太多。

好的。

瑪倫達擁抱了我。我們都屬於rx房不大的女人,所以擁抱起來顯得特別緊密。

我送她到走廊上。我想我是喜歡她的。假如四十多年前我爸爸沒有突然出現,打亂了我母親和劉先生的計劃,這個撕下支票就揚長而去的漂亮女人就是我。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真那樣的話我沒什麼意見。

她轉身對我招招手。

我也招招手。手裡捏著她給我的支票。所以我脫口說道:謝謝!

你看——又是“謝謝”!

我右腳支出去,成了鬆垮垮的“稍息”我這姿勢在瑪倫達眼裡是謙卑的,是形體的苦笑,有點像《茶館》裡王掌櫃的“稍息”我想我這麼個窮光蛋,又是在異國做窮光蛋“謝謝”與“對不起”就是我的信用卡和支票簿。可以容我且混一陣呢。

我揣著上千元錢回到芝加哥,第一件事便是去珠寶行贖我的鑽戒。

我對老闆笑了笑說:還認識我吧?

老闆也笑了笑說;當然。

我說:我想贖回我的戒指。

老闆從裡拖出一鐐銬般的鏈子,上面至少有五十把鑰匙。他看也不看就從那堆鑰匙裡拈出一把,打開一個櫃檯的門。取出一枚賊亮的玩藝兒。它被套在一白絲絨的模擬手指上,貴重得我都不敢認。

老闆伸出兩小泥腸手指頭,拈起上面金的小价碼籤說:三千二百元。

我說:啊?!

三千二百元。

你只給了我七百塊,就從我手上買走啦!我瞪著這張笑眯眯的臉。它看上去並不像這樣吃人不吐骨頭。

如果我當時是六百塊從你手裡買來,我這時候還得請你付三千二百。

怎麼可以這樣?!我天昏地暗地看著十多天前還屬於我的東西。

老闆脖子一縮,兩手朝兩邊一攤,黑眼仁全翻上去,表示他清白公道,毫不愧對上帝。

我也得吃飯啊。他說。

你是得吃飯,可你也不能頓頓吃龍蝦吧?

他更加笑眯眯了:那是我的胃口問題。

噢,一共才十多天,你就賺了兩千五?

價錢好商量。我可以給你聖誕節前的折扣。這樣好不好?我們來個漂亮數字,三千元整。大過節的,那點零頭也算我一份聖誕小禮物。聽上去怎麼樣?

聽上去很殘忍。

你如果有現鈔的話,我不收你稅。他的小泥腸食指在小計算器小九九一番,把得數亮給我:你看,這是稅錢,你從我這裡得到的聖誕禮,這一來就不小啦。

我看也不看就出了門。他還在我後面叫喚:你回來!咱們可以再好好商量!

我心想,我要再回來的話一定要只黑襪子套在臉上,支槍端在手裡,吆喝著你把那五十把鑰匙挨個使一遍,我得把五十個櫃子全清理乾淨。

我只好戴著假鑽石去見安德烈了。他給我的聖誕禮物竟是一大幫人:他的父母,他的祖母、繼祖父,兩個高中好友,三個大學友好,以及勞拉,都被他邀請到芝加哥來給我一個聖誕大團聚。

我來到密西大道上的“聯合大陸”酒店,見勞拉和安德烈正坐在大堂的吧裡,巢上放了兩杯黑馬提尼。勞拉問我要不要也來一杯黑馬提尼,因為這個酒店除了它的著名室內游泳場之外,就是它著名的黑馬提尼了。我說我反正一竅不通,還是來點吃的比較實惠。

勞拉馬上說:喏,你看這個怎麼樣?生菠菜拌松子。要不來一客“卡威亞”?

我說:什麼是“卡威亞”?

安德烈告訴我“卡威亞”是俄國魚子。

我說:有炸薯條嗎?

勞拉說:你管那叫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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