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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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戴出門的十克拉是仿製的,同一個工匠做的,仿製得一模一樣。你知道為什麼要仿製嗎?
為什麼?
因為那麼大的鑽戒是不可以戴的!只能存在銀行保險箱裡。仿製的那個也要三千多塊。說了你都不信。
是沒法信。
後來我要安德烈去刻名字。他還是依了我。你喜歡這種字體吧,古老得接近沙勒梅羊皮書上的字了!
什麼字體?
你沒看見?!
勞拉問我要我手上的戒指,我把偽鑽戒脫下來。她盯著戒指後面看了半天,然後又來看我。我心裡想,全完了。
勞拉說:這後面刻了你們兩人姓氏的頭一個字母啊!
…
她覺得我非常可疑。
我說:你真看不出來?
她越看我越可疑,一句話也講不出。
我笑起來:我以為一眼就被你看出來了呢。——這個是仿製品。
我這個大疑團在她眼前立刻化解。她一輩子也不會想到她母親的十克拉鑽戒神話給了我多麼大的啟發。
我怎麼敢把真的戴出來?我也把它存在銀行保險箱裡。
勞拉說:我說呢。——第一眼我就覺得它不像。不過聖誕節你該戴真的,因為安德烈家的三代人都來看你,你戴假戒指,可不夠隆重。
原來局勢仍不妙。我心裡飛速盤算,去哪裡到三千塊,去把那個真玩藝兒買回來。看護劉先生我掙的一千來塊錢倒是一分沒動。可我上哪兒去找那兩千呢?我的朋友全是藝術癟三,榨乾他們也別想榨出四位數借款。我突然想到那個“人類器官掮客”我跟安德烈和勞拉告假,說我有個緊急電話要打,移動電話的電池又耗盡了。只得去找投幣電話。安德烈從口袋抓出一把硬幣,一手抓著我的手,另一隻手將硬幣放到我掌心上。他口袋永遠裝著停車或打投幣電話用的硬幣,一包紙中,一塊折成四方的潔白手絹,還有一把瑞士十字軍多用摺疊小刀。他要萬一做了羅賓遜,可以活得不錯。用十字軍刀上的小放大鏡取火,用那上面的小鋸條伐木。據勞拉說,他還在口袋裡添了一樣必備:抗胃酸藥,因為我一吃好伙食就泛胃酸。看著安德烈的眼神我就知道,自己是個招他愛憐、惹他擔憂的小可憐兒。
我在酒店大堂的角落找到公用電話,撥了掮客的呼機號,又把我正使用的這臺公用電話號碼輸進去。剛掛下電話,一位老太太過來,請我躲開,因為她要打電話。我退後幾步,她看我一眼,又說:勞駕,能請你再走遠些嗎?我從來不習慣我打電話的時候身邊站個人。
我傻瞪著她,然後發出一個白痴一般的爛漫笑容,再硬起舌頭說:不懂英文。
她把字吐得仔細至極:請、你、走、開。
我說:不、懂、英、文。
她瞪著我,我是她最近幾天見到的最討厭的一個人。大過節的,她不想見到任何惹她討厭的人。
老太太說:那就回你的中國、本、韓國去,反正你從哪兒來我不介意——反正哪兒來哪兒去。
我站在原地,雙手叉抱在
前。
老太太心想,好好一個美國,一下子冒出這些亞洲窮光蛋是怎麼一回事?
她說:滾回你的亞洲去。
這時一個清朗的女聲從我身後傳來,說:滾回你的墳墓去。
我一看,是勞拉。她臉上沒有拌嘴的意思,相反很溫婉,只是下巴翹起來,眼皮耷拉得很低,嘴角勾出一個極酷的微笑。我從沒見過比這更高雅的憤怒。
老太太像是要昏過去,白麵孔成了銀灰。
勞拉把她房間的鑰匙遞給我,眼睛仍盯著老太太。她說:用我房間的電話。我得在這守著。萬一這位老人家給我氣出好歹來。
我到勞拉的房間,給“無出路咖啡館”打了個電話。那邊回答說,他今天還沒來,不過可能馬上會來。我把勞拉房間的號碼告訴了他。
半小時過去,仍是沒有消息。我想大過節他買賣可能不錯,找他賣卵子的女藝術癟三可能不少。
等了近一小時,勞拉回來了,說是替我列了張購貨單。我不懂她說什麼。她說明天是聖誕節早晨,大家要拆禮物,我必須給安德烈一家三代準備一些禮物去拆。她還告訴我,打聽誰喜歡什麼是門學問,她旁敲側擊替我打聽到安德烈父母、祖父母喜歡什麼。
她指著長長一列名稱:他的祖母比較好辦,收集水晶製品。祖父比較費事,喜歡收集四十年代的唱片封面,他用這些封面裝飾他的私人圖書室。你看,安德烈的媽媽興趣很廣,可送的東西就多,davidkurk的首飾,印第安地毯,遠足鞋,{bolt_domian}{bolt_domian}y的臥具和棉布鄉村式連衣裙,各國郵票,各種藝術品——油畫、水彩畫、銅板畫、木刻,象或者寫實的雕塑。反正我全給你寫下來了。最難辦的是他父親,他什麼也不需要。
她指著那張購物單,面嚴肅緊張。然後她抬起腕子看看錶:你還有兩個半小時。
我說:什麼?
她說:兩個半小時後,全部商店都關門了。聖誕節前夜提前停止營業。所以你必須在兩個半小時之內完成這些購買。
我坐在那裡,看著她發呆。她去衣櫃取大衣。
她說:我可以陪你去買。你的預算是多少?
我說:啊?!
她說:你打算拿出多少錢來置辦禮物?
我心裡想,豁出去了。我說:一千,夠嗎?
她馬上沒勁了——我只有一千塊請她幫我花。
她說:我得盯在這兒。在旅館餐廳訂了只烤鵝,我得確保他們在鵝肚子裡的東西樣樣都對。你不盯著,鬼知道他們填些什麼烏七八糟的玩藝兒。
我拿著勞拉開的購物單走到大街上,先買了一隻水晶天鵝,我兜裡的身家命已去掉了一個不小的百分比。我順著密西
大道往前走,
覺總是過著人
。人
浮在以深紅深綠為主的購物袋上。芝加哥的大街原本就吵鬧,人們躲在噪音裡打嗝、詛咒、放
,卻什麼也不被聽見。今天連乞丐的大聲講演,也被完全捂在噪音裡。所有的人都在動嘴巴,都在張大嘴哈哈地樂,可你一點兒聲音也聽不見。聲音失去了個體的存在,具體的存在。
我每花一筆錢就有一股燥熱湧到臉上,在那裡形成汗,霎時又冷下去,一股冰冷順著我的後腦勺,沿著脊椎骨鑽下去。
我只完成了購物單上的四項購買,所有商店就打烊了。
回到酒店,勞拉披著大衣在門口站著。見到我她小跑著上來,說她剛才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
她說:這傢伙上來就問我,你想賣幾顆卵子?
我做出不懂她在講什麼的表情。我的英文反應遲鈍並不完全是弊端。有時我想矇混過關,或多贏得一點時間來想對策,別人就把我這時的裝傻看成真傻。所以我在勞拉眼裡遠比我本身憨厚。
她說:後來他說出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他把我當你了。我從來沒聽過這麼奇怪的事,所以我特別好奇,問他:你買女人的卵子幹嗎?他說:我只不過是個經紀人,把賣方和買方的頭牽好,我拿百分之十五的提成。我說:都是誰是買方呢?他說:反正不是餐館(英文中卵子和雞蛋是一個詞.都是egg)。我樂了,問他:一個卵子值多少錢?他說:從六百塊到幾千塊,得看你是誰了。我說:如果我是克林頓夫人呢?他說:她的蛋早下完了,沒下完也都不新鮮了,孵出的孩子不是蒙古症就是愚童症。我差點樂死。他問我到底有沒有卵子出售,我說我今年六十歲,你看我還有什麼可出售的。他還當真了,說:眼睛角膜。
勞拉咯咯咯笑得直晃。
我也跟著笑。或者發出和笑聲相仿的聲音。
她說:這傢伙說笑話自己一點兒都不笑!
我想,因為他一點兒都不認為自己在說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