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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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掃過周圍圍觀的乘客,沒看到司機。我覺得我的頭快要炸了,大步走到車門口,司機果然在車上,大口地著煙,跟幾個因為膽小怕事而留在車上的乘客在大聲地嚷嚷著:“這可不是我的錯!明明是那老頭騎不穩他那輛破車,自己送上來的,能怪誰啊?你們說說,咱們今天怎麼就他媽地倒了大黴,碰到這種鬼事?!”有幾個乘客居然附和起來,也大聲地說:“對啊,這怪不了你,那人倒黴,自己找死!”
“閉嘴!”我大聲地衝他們喊,然後一指司機“你下來!”
“你是誰啊?”司機朝車廂地上吐了一口痰“我幹嗎要聽你的?”
“你躲不掉的!”我氣得發抖,然後我發現自己已經拿出手機,開始撥120救護電話,通了,電話另一頭有人問我在哪裡,我一時卡住了,發現唐剛就在身邊,剛要把電話往他手裡,我的手機突然被一個人搶走了。
我完全沒有準備,轉身一看,是同車的乘客之一,一個年紀不大的男人,已是滿臉的傷疤,嘴裡還叼著一菸。他的手一顛一顛地拿著我的手機,似乎能隨時把我的手機扔飛出去。
我又驚又氣地看著他,一時裡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我衝他一伸手:“還我的手機!”風禪站在我旁邊
髮皆豎,喉嚨裡低低地發出吼聲,衝那人齜出了牙齒。
“可以,”他拿眼斜睨著我,又看了一眼狗,用一種痞裡痞氣的腔調說話“但你不能打這個電話。警察,醫院,誰都不能打。”
“為什麼?”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為什麼,做人不能太誠實,人都死了,能溜就溜唄,我們都急著要趕路哪,警察或者救護車一來,我們又得耽誤多少時間?我們大家的時間,你不能費!”他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這會兒我終於聽明白了。但我已說不出話來。我覺到自己在發抖,什麼東西那麼冷,直滲入我的骨髓!
我求救地看著圍觀的幾十個跟著我乘著這同一輛車過來的人們,他們或者把臉轉開,或者用漠然的目光注視著我,有幾個人已走回到車上,開始拍著車窗大聲抱怨說:看看這個爛攤子,他媽的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到目的地啊,這時間是金錢,是生命,我們可耽誤不起。
我幾乎不能呼了。
最有譏諷意味的事就發生在眼前,這些人口口聲聲說時間就是生命,可我們不剛剛才看著一個生命在我們眼皮底下就那樣倒下嗎?我們為什麼不能負起該有的責任,給這個可憐的老和尚一點起碼的尊重?也許他還有救,也許只要我們抓緊時間將他送進醫院裡去,他就能活下來呢…是啊,都是也許也許,但我們難道不應該為這一點點僅存的“也許”而盡力嗎?!
這時唐剛靠近我,安似的把手放到我肩上,我的眼淚再次大滴大滴地
下來。
“這樣吧,”他拍拍我的肩,沉著地開口道“我跟你留下來照顧老和尚的後事。”我吃驚地抬起頭,透過淚水看到了一張善良而堅毅的臉。
“反正我有時間。”他平靜地說著,朝一旁的人群掃了一眼。
我決定相信我的直覺,就這樣吧,跟他一起留下來處理傷者的後事。
這時已是傍晚六點左右,我們坐在路邊等著救護車與警車的到來。西邊的天際燒著幾簇巨大的晚霞,空氣已慢慢地變成了淡藍。眼前的馬路上不時有車來回地開過,揚起一陣淡淡的細塵。剛才來的一路都是柏油馬路,但到了這一段就突然地變成了夾雜著些碎石子的土路。
按剛才電話裡說的,警車與救護車應該還有半小時才能到這裡。
風呼呼地吹著,五月黃昏的風吹在身上還是有著難以抵擋的寒意。我不由得打了幾個寒戰。我的外套蓋在一旁老和尚的口上,那對他也許並沒有用,但我還是不顧唐剛的勸說這樣做了,為了心理上得到些許安
。唐剛在一旁註意到我冷,默不作聲把他的外套脫下來披到我的身上,我也不說話,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然後唐剛起身向我們身後的山坡走去,在我視力所及的不遠處停下來,我注意到他彎下身忙活了一陣子,然後他往回走來,手裡是一捆乾枯的樹枝。
我安靜地看著他把樹枝堆成一堆,用打火機點著火。乾燥的空氣與大風使火焰一下子就躥起來了,溫暖的火焰像一群小獸一樣圍成圈,活潑地躍動、跳著舞,蒼茫與沉悶的空氣似乎轉眼之間被改變了。
“坐這邊來吧。”他招呼我,用手指指一個避開風向的地方。
我往那邊挪了挪,順眼又看到一旁躺著的老和尚。他很瘦,上半身完全地被掩蓋在我的白外套裡。臉上的血跡已被我用溼紙巾擦乾淨了,眼睛閉著,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整張臉有種不尋常的催眠般的寧靜與安詳。我的目光一觸及老和尚的臉就很難再移開,因為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原因,彷彿曾經在某個時候某個地方見過他,他讓我覺得親近,覺得尊重。我內心有著一股股不由自主湧上來的對他的奇怪的
情。
——但這種幻覺般的思是短暫的。
一旦回到現實裡,我依舊是一個坐在一堆篝火邊與陌生人一起等待著的異地女子,而我們旁邊躺著的是一個在旅途上以悲劇的形式意外相逢的和尚。三個陌生人,因為不幸的巧合而聚在一起,如此而已。
我起身走近和尚,在他身邊蹲下。他揹著的那隻布包袱剛才在給他蓋衣擦血時已被解開,裡面放著一本佛教經書、一隻木碗、還有一套乾淨的袈裟,僅此三樣東西。
據唐剛說:在川西特別是我們要去的甘孜州全名叫甘孜藏族自治州,在那裡居住的多數是藏人,像他那樣的漢族居民反倒成了少數民族了。藏族居住的地方自然有不少西藏佛教的寺院與和尚,而我們現在停留的地方已在甘孜州的邊境上了,估計這個和尚就是從甘孜來的遊方和尚。他可能是在化緣的路上,也可能是在趕往一個寺廟的路上。無從知曉他的名字與來歷,像他這樣的遊方和尚就像是隨風飄落的一顆草籽,沉默,不引人注目,但到哪裡都是平靜的,彷彿任何地方對於他們而言都無所謂陌生或不陌生,只是一樣地以地為,以天為帷。
和尚騎的那輛自行車原本就很舊了,撞過之後已完全成了一堆廢鐵,與它那著血的主人躺在一起,令人目不忍睹。
摸著老和尚如冰一樣冷如石一樣硬的手,我的眼淚又一次出來,我想眼前的這位陌生老人,真的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