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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密匣中翻出一大卷。高達數十張的圖紙上繪著巧的分解圖樣,那是輛巨大的馬車,卻毋須以畜力拉動,車裡可容納數名壯的漢子屈身,各自踩著踏板轉動軸轤,像是轉動龍骨水車一樣,牽引無數齒輪,使馬車自行運轉。

“那是鍛陽子設計的“銷魂香車”。”植雅章只看了一眼,又埋頭繼續書寫。

“當年逍遙合歡殿用它來載運黑道首領,於車中行之用,雖是具,構造卻十分巧。你師叔祖曾說,如非一意裝神鬼、無端取樂,當簡車身結構,由一人縱即可。如此進退猶如一身,靈活不遜於一高手,佐以刀槍難入的外殼,則又勝於高手。”展風簷揭破陰謀,除了贏得一身高譽,最大的收穫便是接收鍛陽子的機關圖紙。青鋒照本長於鑄造,展風簷晚年寄情於此,研器造,果然改良成功,將逍遙合歡殿最著名的具“銷魂香車”變成威力強大的機關兵械,並造出風櫃大小的模型,與藍圖、手札等一併傳給了植雅章。

如今這些都成了邵鹹尊的新玩物。

他鎮待在掌門人的書齋裡,貪婪地汲取著書卷裡的訊息,彷彿不知疲倦。全新的世界正在少年的眼前豁然開展,他被難以想象的文字、圖像及其背後的各種意涵填,無無之,幾乎要鼓爆臆,卻難以對人言說;再找不到一吐中塊壘的出口,他覺得自己就要發狂了。

從前他認為保守秘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傻子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現在,他終於明白永遠保持沉默是多麼可怕的折磨。

邵鹹尊突然想起書呆子師父的言語。

--找一個人,一輩子對她說實話。

只有一人值得他這麼做。從那天起,他又和秀綿說上了話,兩人之間建立起某種緊密無間的聯繫,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開始一樁接著一樁地來。

沉寂數月,儒門六藝終於有所動作。

“數”字令送來一匣貴重的丹藥,植雅章服用後大見起,武功雖難復舊觀,至少命是保住了。他帶邵鹹尊參加六藝密會,以示鐵令接完畢,“御”字令從此易主;彷彿呼應植雅章的讓賢退位,六藝雖未追究兇手,但青鋒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脅。

邵鹹尊知道了其餘五令令主的真實身份,包括執掌“”字令的點玉莊之主“筆上千裡”衛青營--他的令主身份,連三位結義兄弟亦不得而知--邵鹹尊接掌御字令前後,六藝正調查一樁驚天之密,衛青營便是調查任務的核心,雖然進展不多,但這樁機密牽連重大,眾令主無不關心。

對於雙重身份、覆面夜行,乃至窺探陰私,他適應得比書呆子師父好,十分享受“比別人知道更多”的優越,還喜歡學著大夥兒蒙面議事的滑稽模樣逗秀綿,兩人在月下的僻靜房頂上並頭嘻笑,終至無聲--三年的時光轉眼即逝,一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沒回來的話。

邵鹹尊抬起眼眸。

廣場中央,一騎倏忽而止,頎長的身影翻下馬鞍,正是風雷別業的年輕當主適君喻。他向著鳳台遙遙行禮,接著轉身抱拳,朗聲對將軍報告山下民已悉數為谷城大營的兵所制;說是對慕容柔,實是說給眾人、皇后,乃至琉璃佛子聽的。

果然語聲未畢,現場再度沸騰起來,頌揚將軍之聲不絕於耳。

邵鹹尊不去聽那些麻兮兮的蒼蠅嗡響,引他目光的是扶著牆壁,慢慢沿著陰影走上階梯的那個人。耿照鼻青臉腫的模樣,幾乎讓人以為他是敗戰的一方,而非接連在李寒陽及青鋒照當主手下奪得兩勝之人。

兩人相隔甚遠,第二層上還有許多閒雜人等,一時也說不上話。耿照勉強睜開浮腫的左眼瞼,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慢慢邁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著牆微一頷首,待邵鹹尊點頭回禮後,才又繼續往上走。這短短一霎間的視線會,竟連忙著照顧邵蘭生的芊芊也沒發覺。

贏得如此慘淡,與輸了有什麼分別?邵鹹尊幾失笑,面上卻未洩半分,目送耿照的身影消失於梯臺,心中忽然一動。

自己在對戰中突如其來的狂怒失控、以致滿盤皆輸,歸究柢,在於這少年委實太像一個人。一樣橫空出世,一樣來歷不明,一樣沒受過師門點撥,卻擁有近於武功的捷巨力;一樣愚魯顢頇,渾身鄉巴佬的氣息;一樣有著氣煞人的好運道;一樣意志力驚人,怎麼打也打不倒……

他曾以為自己徹底擺脫了夢魘,不料事隔三十年,又在這少年身上看到屈咸亨的影子。若不是自己老了、變得軟弱,開始為前塵舊事所擾,就是耿照極有可能與那人有關。

--你還活著麼,屈仔?

連妖刀都殺不死,果然很像你啊!

剛剛才輸了比武、輸了聲名人望,甚至連選邊站都押錯寶,簡直一敗塗地的東海正道第一人掃去頹唐,鳳目微瞇,十指指尖輕觸著,陷入沉思。雖然這樣的念頭毫無據,他直覺非是杯弓蛇影。

三十年來,沒有人見過屈咸亨的屍首,唯一能證明他與妖刀同歸於盡的,只有天雷砦甬道里那條斷落的臂膀。邵鹹尊認得那隻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會認錯。對一個聞名當世的劍術奇才而言,失去用劍之手,無異喪失命。

邵鹹尊小心翼翼地動用鐵令,監控他可能落腳託庇的每一處,一面暗裡施作,慢慢拔去屈仔行俠江湖那幾年,所攢下的恩償故舊。屈仔醉心鑄造,沒聽說有什麼紅粉知己,但邵鹹尊寧可假設他曾於某處留下了血脈,但凡有可疑的耳語,只消時間對得上的,總要撲滅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撥時間鑽研醫道,四處替人義診、累積臨經驗,只為確定屈仔的臂創與現場遺留的出血量足以致死。為擺脫舊陰影,他甚至將總壇遷回花石津,再把門中舊人一個接一個的了出去,入邵家莊的主心骨。除卻“青鋒照”這塊招牌,他簡直憑空造了個新門派……這一切只為斬斷亡靈的歸鄉路,徹底抹去某人的痕跡。

但屈咸亨還是回來了,以他從來不曾想過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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