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格溫普蘭和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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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我們前面看見了這個人的行動,現在來看看他的面貌吧大自然毫不吝惜地賞給格溫普蘭許多恩典。它賞給他一張跟耳朵連在一起的大嘴巴,兩隻拉過來可以碰到眼睛的耳朵,一隻奇形怪狀、可以架著搖擺不定的小丑眼鏡做醜相的鼻子和一張誰看到了都要忍不住發笑的臉。

我們剛才說格溫普蘭得天獨厚。但是究竟是不是大自然賞的呢?

難道沒有人幫它的忙嗎?

兩個洞算是眼睛,一道裂縫算是嘴巴,一個扁平的⾁瘤和兩個窟窿算是鼻子和鼻孔,臉好像被什麼東西庒平了似的,這一切的效果是“笑”很顯然,單單大自然是不會創造出這樣的傑作來的。

可是這個笑容是不是快樂的同義詞呢?

如果這個走江湖的一出現(因為他是個走江湖的)我們就會有一種歡樂的印象,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一下這個人的臉,就會發現藝術的痕跡。這樣的臉不是天生的,而是有意造出來的。自然界裡不會有這麼完美的東西。人力不能創造美,只能創造醜。你不能把霍屯督人①的臉變成羅馬人的臉,可是你能把一個希臘式的鼻子改變成蒙古人的鼻子。只要切除鼻,庒扁鼻孔就行了。所以中世紀的拉丁土話創造了denasare②這個動詞,不是沒有來由的。格溫普蘭在孩提時代就值得別人注意,使人給他改變面貌嗎?為什麼不呢?哪怕只供人展覽和牟利,也是值得的。從外表上看起來,靠兒童賺錢的人曾經在這個人臉上下過一番功夫。很明顯,一種精深的、也許是很神秘的科學(它與外科的關係跟鍊金術與化學的關係一樣)一定在這個人很小的時候,有目的地切開他的麵皮,創造了這個面孔。這種精於外科手術、⿇醉術和縫合術的科學,切開他的嘴巴,割掉嘴,除去牙向,把耳朵切開,除去軟骨,改變眉⽑和兩頰的位置,拉緊顴骨的肌⾁,夷平傷疤和縫線留下的痕跡,把‮膚皮‬貼在傷口上,使臉上保持一個嬉笑的神氣,於是在雕刻家的深刻有力的刀子底下,產生了這個面具:格溫普蘭。①非洲西南部的居民。②拉丁文:劓鼻。這不是天生的。

不管怎麼說,格溫普蘭的人工造型是完全成功的。格溫普蘭是神靈賜給人類的一件消除煩悶的禮物。是什麼神靈呢?是魔鬼還是天主?我們對這問題不必加以答覆。

格溫普蘭是個走江湖的。他在‮共公‬場所當眾露面。沒有比他的效果更大的了。患了憂鬱病的人一看見他就會好。戴孝的人應該回避他,因為一看見他就會發笑,顧不到悲哀和莊重了。有一天劊子手來了,格溫普蘭也把他引笑了。看見格溫普蘭的人都得拿手捧著肚子;他一開口講話,他們就在地上打滾。他同悲哀的距離像兩極一樣遠。憂鬱在一邊,格溫普蘭在另一邊。

因而在市集上,村莊的廣場上,人家很快就給他起了一個令人満意的“可怕的人”的綽號。

格溫普蘭是用自己的笑容引人家笑的。但是他自己並沒有笑。他的臉笑,他的心不笑。天生的,或者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手藝製造出來的這個面具在笑。這跟格溫普蘭毫無關係。外表與內在無關。他沒有命令他的前額、腮頰、眉⽑、眼睛和嘴笑,他無法擺脫這個笑容。別人一勞永逸地把笑容印在他臉上。這是一種機械式的笑容,正因為它像化石似的沒有變化,所以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誰也逃不過這張笑嘻嘻的嘴巴。嘴有兩種動作能夠染人,那就是笑和打呵欠。由於格溫普蘭孩提時代可能受過的一種神秘的手術關係,他面孔上的每一個部分都配合著這個齜牙咧嘴的笑容,他整個的面貌都集中在這一點上,像車輻都指向車毅一樣。他所有的情緒都只能加重,說得更恰當一些,只能加深這個奇怪的快樂表情。不管是他受到驚恐也好,覺得痛苦也好,突然間生氣也好,覺得憐憫也好,都只會加深他的快樂的表情。如果他哭的話,他也在笑。不管格溫普蘭做什麼,希望什麼,想什麼,只要他一抬頭,觀眾(要是有觀眾的話)就會看見他在狂笑。

只要想一想一個満臉笑容的墨杜薩①就夠了。①希臘神話中的怪物,奇醜無比,誰看她一眼,馬上變成石頭。不管你在想什麼,一看見這張意想不到的怪臉,就什麼全丟在腦後,只有狂笑的份兒了。

古代的希臘藝術往往在戲院的門相上刻著一個有笑嘻嘻的面孔的銅質浮雕。這個浮雕叫作“喜劇”浮雕好像在笑,也引別人笑,其實它卻在沉思。所有引人發狂的滑稽和體現智慧的諷刺都凝結在這個面孔上了。焦慮、幻滅、厭惡、悲哀都從這副嚴正的面容裡流露出來,化作一個傷心透頂的狂笑;一隻嘴角翹起來諷刺人類,另外一隻嘴角翹起來凌辱神聖。大家望著這個包含著諷刺和蘊蔵在每一個人心裡的嘲笑的理想典型;圍著這個靜止不動的笑容的人不停地更換,大家都在這個墳墓般的冷笑面前笑痛了肚子。如果把這種古代喜劇的陰沉的面具裝在一個活人⾝上,我們差不多可以說這個人就是格溫普蘭。他脖子上安著一張地獄般獰笑的臉。永恆的笑容,這對一個人的肩膀來說,是多麼沉重的負擔啊!

永恆的笑容。讓我們來解釋一下。照牟尼①的信徒的說法,絕對也有時會屈服,天主也有時會讓步。我們也來談一下意志。我們永遠不相信意志會完全無能為力。所有的存在都好像一封信,可以用附筆把它們推翻。格溫普蘭的附筆是:由於意志的力量,他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並且在任何情緒都不來擾亂他、分散他的努力的條件下,他能夠把永恆的笑容掛在臉上不動,上面好像罩著一層悲慘的罩紗,這個時候,觀眾再也不笑了,他們嚇得渾⾝發抖。①波斯人,牟尼教的創始人,牟尼教認為善是從天主、精神和光明來的,惡是從魔鬼、物質和黑暗來的。我們應該說,格溫普蘭差不多從來不這樣做,因為這是一種艱苦累人的努力,而且緊張得令人不能忍受。再說,只要稍微分一分心或者有一點情的痕跡,剛剛消失的笑容就又像怒嘲似的回到他臉上來了。情越強,不管是什麼情,這個笑容的力量也越強。

在這種繃著臉的時候,格溫普蘭的笑差不多可以說是永恆的笑容。

大家看見了格溫普蘭就笑。笑過以後便掉過頭去。女人特別害怕。這個人很可怕。‮攣痙‬的笑聲好像是觀眾出的稅,他們快樂地,差不多可以說機械地忍受它。後來等笑聲冷下來以後,女人一看見格溫普蘭就受不了,要注視他簡直是不可能的。

另外一方面,他⾼⾼的個兒,長得很勻稱,靈活矯健,除了臉以外,一點兒不殘廢。這一點又一次證明,格溫普蘭不是大自然的作品,而是藝術的產物。格溫普蘭既然⾝段生得美,他的臉也很可能同樣的美。他生下來的時候,大概跟普通的嬰兒一樣。他們讓他的⾝體保留原來的樣子,只改造了他的臉。格溫普蘭是被人故意造出來的。

至少可能是這樣。

他們讓他保存著牙齒,笑需要牙齒。連骷髏也都保留著牙齒。

給他動的手術一定是很可怕的。他不記得了,可是這並不能證明他沒有動過手術。這類外科造型只有應用在年紀很小的孩子⾝上才會成功,所以他不大瞭解他遭到的事情,很容易把刀口當做病痛。除此之外,我們記得,當時已經有使病人入睡以及減除痛苦的方法了。不過當時叫作妖術。我們現在叫作⿇醉。

除了這個臉以外,撫養他的人還讓他受到了軟功和技巧運動的鍛鍊。他的骨節已經被人用巧妙的方法脫了節,並且受到小丑的訓練,可以向反面彎過去,並且像一扇門的鉸鏈一樣,能夠向四面八方轉動。凡是走江湖所需要的訓練一樣不缺。

他的頭髮已經染成赭石顏⾊,而且永不褪⾊。這個‮密秘‬方法直到現代才被重新發現。漂亮的女人使用這種染髮術;過去看成醜的,現在卻看成美了。格溫普蘭的頭髮是⻩的。染頭髮用的可能是一種腐蝕劑,摸上去好像耝羊⽑似的。在一頭直豎的⻩⽑(與其說是頭髮不如說鬃⽑)底下,蔵著一顆⾼尚的、專門容納思想的腦袋。不管手術究竟是哪一種,雖然損害了面貌的‮諧和‬,打亂了肌⾁的結構,可是沒有碰到腦殼。格溫普蘭的面角大而有力。蔵在這個笑容底下的靈魂,跟我們的一樣,也有自己的夢想。

除此以外,這個笑容對格溫普蘭來說,是一種本領。他毫無辦法,只能加以利用。他就靠這個笑容謀生。

格溫普蘭(讀者可能已經猜到他是誰了)就是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被人拋棄在波特蘭海岸上,後來又在威茅茨被人收容在一個破篷車裡的那個孩子。

第二章蒂那個孩子現在長大成人了。十五年過去了。現在是一七o五年。格溫普蘭已經快二十五歲了。

於蘇斯收養了兩個孩子。現在這是一個流浪的家庭。

於蘇斯同奧莫都老了。於蘇斯的頭頂已經完全禿了。狼也變成了灰狼。狼的年齡不像狗一樣有一定的限度。照莫蘭的說法,有的狼可以活到八十歲,像小“古巴拉”狼(c‮va‬ioevorus)和賽依的香狼(canisnubilus)都是。

從死去的女人⾝上找到的那個小女孩,現在已經是一個十六歲的⾼個兒姑娘了,一頭棕⾊頭髮,面⾊蒼白,⾝體柔弱,⾝苗條,由於過分孱弱,顯得微微顫抖,使人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傷害她似的,可是長得很美,眼睛雖然看不見,卻充満了亮光。

那個不幸的冬夜把要飯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一起推倒在雪地裡,一下子害了兩個人。它殺死了⺟親,弄瞎了孩子。

黑內障永遠矇住了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她現在已經長成大人了。在她那張曰光照不到的臉上,兩隻憂鬱的搭拉下來的嘴角表示出她的痛苦。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奇怪的是別人看起來是亮的,可是對她來說,卻永遠熄滅了。它們活像一對神秘的火炬,只能照亮外面;她自己沒有光,卻發著光。她沒有眼睛,可是她的眼睛卻光芒四。黑暗的這個俘虜卻照亮了她置⾝其間的沉悶環境。她從無法醫治的黑暗深處,從我們叫做盲目的那道黑⾊的牆壁後面,出了一道光明。她看不見⾝外的太陽,別人卻看得見她⾝內的靈魂。

在她看不見東西的眼光裡有一種無法形容的b天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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