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金戈蕩寇鏖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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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峰挽弓提矛,隨在洪基身後,作了他的親身衛護。家裡帶領一隊飛熊兵保阿紫,居於後軍。蕭峰見耶律洪基眉頭深鎖,知他對這場戰事殊無把握。

行到中午,忽聽得前面號角聲吹起。中惲將軍發令:“下馬!”眾騎兵跳下馬背,手牽馬韁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騎在馬上。

蕭峰不解眾騎兵何以下馬,頗疑惑。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人行軍打仗的法子吧?”蕭峰道:“正要請陛下指點。”洪基笑道:“嘿嘿,我這個陛下,不知能不能做到今太陽下山。你我兄弟相稱,何必又叫陛下?”蕭峰聽他笑聲中頗有苦澀之意,說道:“兩軍未,陛下不必憂心。”洪基道:“平原之上鋒,最要緊的是馬力,臨敵衝鋒陷陣,便可一往無前。契丹人東征西討,百戰百勝,這是一個很要緊的秘訣。”他說到這裡,前面遠處塵頭大起,揚起十餘丈高,宛似黃雲鋪地湧來。洪基馬鞭一指,說道:“皇太叔的楚王都久經戰陣,是我遼國的驍將,何以驅兵急來,不養馬力?嗯,他們有恃無恐,自信已必勝之算。”話猶未畢,只聽得左軍和右軍同時響起了號角。蕭峰極目遙望,見敵方東面另有兩支軍馬,西亦另有兩支軍馬,那是以五敵一之勢。

耶律洪基臉上變,向中軍將軍道:“結陣立寨!”中軍將軍應道:“是!”縱馬出去,傳下號令,登時前軍和左軍、右軍都轉了回來,一眾軍士將皮室大帳的支柱用大鐵錘釘入地下,張開皮帳,四周樹起鹿角,片刻間,便在草原上結成了一個極大的木城,前後左右,各有騎兵駐守,數萬名弓箭手隱身大木之後,弓弦都絞緊了,只待發箭。

蕭峰皺起了眉頭,心道:“這一場大戰打下來,不論誰勝誰敗,我契丹同族都非橫屍遍野不右,最好當然義得勝,倘若不幸敗了,我當沒法將義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這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罷了。”遼帝營寨結好不久,叛軍前鋒已到,卻不上前挑戰,遙遙站在強弓硬弩不到處。但聽得鼓角之聲不絕,一隊隊叛軍圍上來,四面八方的結成的陣勢。蕭峰一眼望將出去,但遍野敵軍,望不到盡頭,尋思:“義兄兵勢遠所不及,寡不敵眾,只怕非輸不可。白天不易突圍逃走,只順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設法救他。”但見營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當空,正是過午不久。

只得呀呀呀數聲,一群大雁列隊飛過天空。耶律洪基仰首凝視半晌,苦筆道:“這當兒非化身為雁,否則是翅難飛了。”北院大王和中軍將軍相顧變,知道皇帝見了叛軍軍容,已有怯意。

敵陣中鼓聲擂起,數百麵皮鼓蓬蓬大響。中軍將軍大聲叫道:“擊鼓!”御營中數百麵皮鼓也蓬蓬響起。驀地裡對面軍鼓聲一止數萬名騎兵喊聲震動天地,矛直衝過來。

眼見敵軍前鋒衝近,中軍將軍令旗向下一揮,御營中鼓聲立止,數萬枝羽箭同時了出去,敵軍前鋒紛紛倒地。但敵軍前仆後繼,蜂湧而上,前面跌倒的軍馬便成為後軍的擋箭垛子。敵軍步兵弓箭手盾牌護身,搶上前來,向御營放箭。

耶律洪基初時頗為驚懼,一到接戰,登時勇氣倍增,站在高處,手持長刀,發令指揮,御營將士見皇上親身督戰,大呼,“萬歲!萬歲!萬歲!”敵軍聽到“萬歲”之聲,抬頭見到耶律洪基黃袍金甲,站在御營中的高臺之上,在他積威之下,不由得躍躕不前。洪基見良機,大呼:“左軍騎抱抄,衝啊!”左軍由北院模樞密使率領,聽到皇上號令,三萬騎兵便從側包抄過去。叛軍一猶豫間,御營軍馬已然衝到。叛軍登時陣腳大亂,紛紛後退。御營中鼓聲雷震,叛軍接戰片時,便即敗退。御營軍馬向前追殺,氣勢鋒銳。

蕭峰大喜,叫道:“大哥,這一回咱們大勝了!”耶律洪基下得臺來跨上戰馬,領軍應援。忽聽得號角響起,叛軍主力開到,叛軍前鋒反身又鬥,霎時間羽箭長矛在天空中飛舞來去,殺聲震天,血橫飛。蕭峰只看暗暗吃驚:“這般惡鬥,我生平從未見過。一個人任你武功天下無敵,到了這千萬馬之中,卻也全無用處,最多也不過自保命而已。這等大軍戰,武林中的群毆比武與之相較,那是不可同語了。”忽聽得叛軍陣後鑼聲大響,鳴金收兵。叛軍騎兵退了下去,箭如雨發,住了陣腳。中軍將和北院樞密使率軍連衝三次,都衝亂對方陣勢,反而被死了數千軍士。耶律洪基道:“士卒死傷太多,暫且收兵。”當下御營中也鳴金收兵。

叛軍派也兩隊騎兵衝來襲擊,中軍早已有備,佯作敗退兩翼一合圍,將兩隊叛軍的三千名兵盡數圍殲當地,餘下數百人下馬投降。洪基左一揮,御營軍士長矛揮去將這數百人都戳死了。這一場惡鬥歷時不到一個時辰,卻殺得慘烈異常。

雙方主力各自退出數十丈,中間空地上鋪滿了屍首,傷者呻哀號,慘不忍聞。只見兩邊陣中各出一隊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御營的頭戴黃帽,敵軍的頭戴白帽,前往中間地帶檢視傷者。蕭峰只道這些人是將傷者抬回救治,哪知這些黑衣官兵撥出長刀,將對的傷一一砍死。傷盡數砍死後,六百人齊聲吶喊,相互鬥了起來。

六百名黑衣軍個個武功不弱,長刀閃爍,奮勇惡鬥,過不多時,便有二百餘人被砍倒在地。御營的黃帽黑衣兵武功較強,被砍死只的有數十人,當即成了兩三人合鬥一人的局面,這一來,勝勝負之數更是分明。又鬥片刻變成三四人合鬥一人。但雙方官兵只吶喊助威,叛軍數十萬人袖手旁觀,並不增兵出來救援。終於叛軍三百名白帽黑衣兵一一就殲,御營黑衣軍約有二百名回陣。蕭峰心道來遼人規矩如此。”這一番清理戰場的惡,規模雖大不如前,驚心動魄之處卻猶有過之。

洪基高舉長刀,大聲道:“叛軍雖眾,卻無鬥志。再接一仗,他們便敗逃了!”御營官兵齊呼:“萬歲,萬歲,萬歲!”忽聽得叛軍陣中起號角,五騎馬緩緩出來,居中一人雙手捧著一張羊皮,朗聲唸了起來,唸的正是皇太叔頒佈的詔書:“耶律洪基篡位,乃是偽君,現下皇太叔正位,凡我遼國忠誠官兵,須當即回京歸服,一律官升三級。”御營中十餘名箭手放箭,颼颼聲響,向那人去。那人身旁四人舉起盾牌相護,那繼續唸誦,突然間間五匹馬均被倒,五人躲在盾牌之後,終於唸完皇太叔的“詔書”轉身退出。

北院大王見屬下官聽到偽詔後意所動,喝道:“出去回罵!”三十名乃是:“罵手”聲大喉,口齒便給,第一名‘罵手”罵了起來,什麼。叛國賊,死葬身之地”等等,跟第二名“罵手”又罵到後來,盡是諸般汙言穢語。蕭峰對契丹語言所知有限,這些罵手的言辭他大都不懂,只見耶律洪基連連點頭,意甚嘉許,想來這些“罵手”得著實采。

蕭峰向敵陣中望去,見遠處黃蓋大纛掩映之下,有兩人各乘駿馬,手持馬鞭指指點點。一人全身黃實袍,頭戴沖天冠,頦下灰白長鬚,另一人身披黃金甲冑,面容瘦削,神情剽悍。蕭峰尋思:“瞧這模樣,這兩人便是皇太主楚王父子了。”忽然間十名“罵手”低聲商議了一會,一齊放大喉嚨,大揭皇太叔和楚王的陰事。那皇太叔似乎立身甚正,無甚可罵之處,十個人所罵的,主要都針對楚王,說他姦父親的妃子,會議著父親的權勢為非作歹。這些話顯是在接挑撥他父子情,十個人齊聲而喊,叫罵的言語字字相同,聲傳數里,數十萬軍士中聽清楚的著實不少。

那楚王鞭子一揮,叛軍齊聲大噪,大都啊啊亂叫,喧喧譁呼喊,登時便將十個人的罵聲淹沒了。

敵了一陣,敵軍忽然分開,推出數十輛車子來到御營之前,車子一停,隨車的軍士從車拉出數十個女子來有的白髮婆娑,有的方當妙齡,衣飾都十分化貴。這些女子一走出車子,雙方罵聲登時止歇。

耶律洪基大叫:“娘啊,娘啊!兒子捉住叛徒,碎屍萬段,替你老人家出氣。”那白了老婦便是當今皇太后、耶律洪基的母親蕭太后,其餘的是皇后蕭後、眾嬪妃和眾公主。皇太叔和楚王乘洪基也外圍獵時作亂,圍住宮,將皇太后等擒了來。

皇太后朗聲道:“陛下勿以老婦和兒為念,奮力蕩寇殺賊!”數十名軍士撥出長刀,架在眾后妃頸中。年輕的嬪妃登時驚惶哭喊。

耶律洪基大怒,喝道:“將哭喊的女人都死了!”只聽得颼颼聲響,十餘枝羽箭了出去,哭叫呼喊的妃子紛紛箭而死。

皇后叫道:“陛下得好!好!祖宗的基業,決計不能毀在賊手中。”楚王見皇太主和皇后都如此倔強,此舉非但不能脅迫洪基,反而動搖了已方軍心,發令:“押了這些女人上車,退下。”眾軍士將皇太后、皇后等又押入車中。推入陣後。楚王下令:“押敵軍家屬上陣!”猛聽得呼呼呼竹哨吹起,聲音蒼涼,軍馬向旁分開,鐵鏈聲啷啷不絕,一排排男女老幼從陣後牽了出來。霎時間兩中哭聲震天。原來這些人都是御營官兵的家屬。御營官兵是遼帝親軍,耶律洪基特加優遇,准許家屬在京居住,一來使親軍,有事之時可出死力,二也是臨視之意,使這一銳之師出征時不敢稍起反心,那知道這次出獵,意然變起肘腑之間。御營官兵的家屬不下二十餘萬,解到陣前的不過兩三萬人,其中有許多是胡亂捉來而捉錯了的,一時也他辨不出,但見拖兒帶女,亂成一團。

楚王麾下一名將軍縱馬出陣,高聲叫道:“御營眾官兵叫者:“爾等家小,都已被收,投降的和有屬團聚,升官三級,另有賞金。若不投降,新皇有旨,所有這家屬一齊了。”契丹人向來殘忍好殺,說是“一齊殺了”決非恐嚇之詞,當真是要一齊殺了的。御營中有些官兵已認出了自己親人,“爹爹,媽媽,孩子,夫君,啊!”兩陣中呼喚之聲,響成一片。

叛軍中鼓聲響起,二千名斧手大步而出,卑手中大刀光閃亮。鼓聲一停,二千柄大刀便舉了起來,對準眾家屬的頭。那將軍叫道:“向新皇投降,重重有賞,若不投降,眾家屬一齊殺了!”他左一揮,鼓聲又起。

御營眾將士知道他左手再是一揮,鼓聲停止,這二千柄明晃晃的大刀便吹了下去。這些親軍對耶律洪基向來忠心,皇太叔和楚王以“升官”和“重賞”相招,那是難以引誘,但這時眼見自己的父母子女引頸待戳,如何不驚?

鼓聲隆隆不絕,御營親軍的官兵的心也是怦怦急跳。突然之間,御營中有人叫道:“媽媽,媽媽,不能殺了我媽媽!”投下長矛,向敵軍陣前的一個老婦奔去。

跟著颼的一箭從御營出,正這人的後心。這人一時未死,兀向他母親爬去。只聽得“爹孃、孩兒”叫聲不絕,御營中數百人紛紛奔出。耶律洪基的親信將軍撥劍亂斬,卻哪裡止得住?這數百人一奔出,跟著便是數千。數千人之後,嘩啦啦一陣大亂,十五萬親軍之中,倒奔去了六七萬人。

耶律洪基長嘆一聲,知道大勢已去,乘著親軍和家屬抱頭相認,亂一團,將叛軍從中隔開了,便即下令:“向西北蒼茫山退軍。”中軍將軍悄悄傳下號令,餘下未降的尚有八萬餘人,後軍轉作前軍,向西北方馳去。

楚王急命騎兵追趕,但戰場上滿了老弱婦孺,騎兵不能奔馳,待得推開眾人,耶律洪基已率領御營親軍去得遠了。八萬多名親軍趕到蒼茫山腳下,已是黃昏,眾軍士又飢又累,在已坡上趕造營寨,居高臨下,以作守禦之計。安營甫定,還未造飯,楚王已親率銳趕到出下,立即向山坡衝鋒。御營軍士箭如雨,將叛軍擊退。楚軍見仰功不利,當即收兵,在山下安營。

晚間,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向南眺望,但見叛軍營中營火有如繁星,遠處有三條火龍蜿蜒而至,卻是叛軍的後續部隊前來參與圍功。洪基心下黯然,正待入帳,北院樞密使前來奏告:“臣屬下的一萬五千兵馬,衝下山去投了叛逆。臣治軍無方,罪該萬死。”耶律洪基揮了揮手,搖頭道:“這也怪你不得,下去休息吧!”他轉頭來,見蕭峰望著遠處出神,說道:“一到天明,叛軍就會大舉功,我輩盡成俘虜矣。我是國君,不能受辱於叛,當自刎以報社稷。兄弟,你乘夜自行衝了出去吧。你武藝高強,叛軍須攔你不住。”說到這裡,神悽然,又道:“我本想大賜你一場富貴,豈知做哥哥的自身難保,反而累了你啦。”蕭峰道:“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戰陣不利,我保你退了出去,招集舊部,徐圖再舉。”洪基搖頭道:“我連老母子都不能保,哪裡還說得上什麼大丈夫?契丹人眼中,勝者英難,敗者叛逆。我一敗塗地,豈能再興?你自己去吧!”蕭峰知他所說的乃是實情,慨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但陪著哥哥,明與叛寇決一死戰。你我義結金蘭,你是皇帝也好,是百姓也好,蕭某都當你是義兄。兄長有難,做兄弟的自當和你同生共死,豈有自行逃走之理?”耶律洪基熱淚盈眶,握住他雙手說道:“好兄弟,多謝你了。”蕭峰迴到帳中,見阿紫蜷臥在帳幕一角,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兀自未睡。阿紫道:“姊夫,你怪我不怪?”蕭峰奇道:“怪你什麼?”阿紫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來遊玩,也不會累得你困在這裡。姊夫,咱們要死在這裡了,是不是?”帳外火把的紅光映在她臉上,蒼白之中泛起一片暈紅,更顯得嬌小稚弱。蕭峰中大起憐意,柔聲道:“我怎會怪你?若不是我打傷了你咱們就不會到這種地方來。”阿紫微微一笑,說道:“若不是我向你毒針,你就不會打傷我。”蕭峰伸出大手,撫摸她頭髮。阿紫重傷餘,頭髮脫落了大半,又黃又稀。蕭峰輕嘆一聲,說道:“你年紀輕輕,卻跟我著我受苦。”阿紫道:“姊夫,我本來不明白,姊姊為什麼這樣喜歡你,後來我才懂了。”蕭峰心想:“你姊姊待我深情無限,人這小姑娘懂得什麼。其實,阿朱為什麼會愛上我這魯漢子,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你又怎能知道?”想到此處,悽然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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