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反裑掠出舷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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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定王一側則堅信老人必在獨孤弋面前大肆抹黑了他們不得不然的危機處理手段,繃緊了神經等待秋後算帳的到來。過去,老人與陶元崢至多是互不順眼“龍蟠”與“鳳翥”間的心結總還是有的,但安隴戰後卻徹底成為彼此的眼中釘。老人多次勸主公疏遠定王,獨孤弋總不聽,陶元崢遂躲在“獨孤容”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職,明著拉幫結黨,終成氣候。

幹坤一擲,令老人含恨至今。而獨孤弋從那時起,就不再堅持親任先鋒,終其一生,也未再做過那樣魯莽的戰場決策…至少當老人吐出“安隴”二字時,便恍若一看不見的鞭子,連武功睥睨當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滿腹衝動如雲煙化散,點滴不存。

戰場不曾給過獨孤弋什麼陰影,他心中過不去的,是博羅山一夜覆滅的兩千多名弟兄。他們失去命只因為相信他,然而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深信無疑的,僅僅是個衝動的決定,以及“他媽的!老子給你們點顏瞧瞧”之類的愚蠢念頭。

是他辜負了他們,辜負了這些捨生忘死的血漢子,他們年輕的血在漆黑的林道間化作星消逝,再也接不了下一次燦爛的旭升。

起初老人對揮動這棘條頗罪惡,但獨孤弋自來便非馴馬,博羅山一役令他畢生悔恨,卻無法使他變成另一個人。若非“動武”二字之於獨孤弋毫無意義,老人好幾次想揍他個半死。他漸漸習慣打主君的良心與負疚,以節省無謂的爭端,甚至成了口頭禪,回神才發現省下的原來是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然那人卻已經不在了。

安原之戰還教會了老人另一件事。獨孤弋名義上是獨孤閥主,帶領家臣撐過了艱辛的異族戰爭,然而一夜兵噪,閥臣們擁立的仍舊是嫡配所出、正苗紅的世子獨孤容,寧可回到他們悉的家園故土,輕易地拋棄了那個領導他們度過難關的漁埠少年。…成大事不可無兵。阿旮原本便不姓獨孤。儘管十多年過去,連獨孤執明老兒都已不在,但獨孤閥上下仍不當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戰後,老人以救援行動生還的死士為主心骨,招募質樸健壯、心思單純的農家子弟,授以獨孤閥代代傳承的銳“血雲都”之名,編成一支直屬閥主的生力軍,由獨孤弋親自練,量材授以武藝。在拓跋十翼和他的“雲都赤”投入東軍前,這支由獨孤寂統領的親軍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由護衛班直、指揮使司,一路擴編成兩個軍的獨立部隊。

獨孤寂像極了他最敬愛的長兄,無論武功、魯莽,乃至親任先鋒殺敵無算的豪勇皆然,還有那股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滿不在乎。

然而央土初定,新朝百廢待興,偏又是獨孤寂數舉反旗,兒戲似地將矛尖指向兄長,兩次叛亂雖在極短的時間內被弭平,稱不上動搖國本,卻使得十七爺麾下的親軍遭到毀滅的大清洗,統領以上的中高級軍官十不存一,獨孤寂遭軟思過“血雲都”遂落入被視為定王一系的染蒼群手裡。

直到獨孤弋暴斃之前,這位開國之君實際能掌握的軍隊幾近於零,羽林衛也好、皇城緹騎也罷,全是定王的人,就連定王北伐之時,留守平望的兩個大營亦慕容柔指揮,放眼朝堂內外,已無一人能說是皇帝陛下的心腹。成大事不可無兵。看來,這番苦口婆心竟都教獨孤容聽了去,比該要牢記的那個人還上心。

老人早在數年前便已預見,無奈他那滿不在乎的主子聽不入耳。

“神,仗打完啦。”獨孤弋聳肩,嘻皮笑臉的樣子格外叫人光火:“天下太平,大夥兒歇歇不好麼?你還想打,過幾年休養夠了,咱們打出北關去,尋異族那幫狗熊的晦氣!

現下,老百姓累啦,弟兄們刀口血,沒睡過幾好覺,願意回家鄉種莊稼娃子的,老子歡天喜地、敲鑼打鼓送他們!你不愛,替別人想想行不?”

“陛下如是想,旁人卻未必。”他鐵青著臉,努力維持君臣的體面。自從朝儀頒佈之後,最不配合的便是皇帝陛下自己,新朝的臣工們只好自我約束,希望群馬圍驥,能對天子產生些許影響。

這點老人倒是罕有地與其政敵立場一致。獨孤弋起龍袍,蹲踞在鐵刑架錘成的王座上,單手托腮直瞅著他,突然噗哧笑了出來。

“媽的,你本想揍我啊!神,瞧瞧你,都快馬上風啦。來來來,我陪你打一場,讓你一手一腳…不行,你這人太狡猾不能大意,讓手腳打起來也不過癮。不然咱們比劍?我讓你五條命。”

“陛下!”

“你到底怕什麼?”獨孤弋著下巴呵呵笑:“哪個想做皇帝,讓他做便是,苗頭不對時,老子腳底一抹油跑他娘,誰奈我何?

再說了,打架我他媽輸過誰!成天怕東怕西,養甲士仔細自己的狗命,老把人往刀鋸鼎鑊上推…這同從前白玉京那殺千刀的老瘋狗,有甚兩樣?”老人差點氣得中風。

“你拿自己同那昏君比!”獨孤弋仍是聳肩嘻笑,神情卻較先前沉落,輕輕摩挲著扭曲獰惡的烏沉扶手。

“要不時時與那昏君相比,我才不做撈什子皇帝。神,現在我還常夢見她,夢見那天鐵刑架燒得通紅透亮,比血、比晚霞都刺眼,她整個人化成一團彤豔豔的光,從嗶剝作響的烏炭中迸裂出來,身子像蛇一樣拼命扭,張嘴像是在尖叫,我卻聽不見她的聲音…到這兒我就醒啦。每次都這樣。”他舉兵的理由本就如此天真渺小,說開來不值幾個錢。時瘋時醒的碧蟾末帝大概作夢也想不到:取淡臺氏而代之、徹底斷送碧蟾一朝的反亂火苗,最初僅僅是因為一個女人而已。老人恨透了他這已不能說是天真、多少年來毫無長進,近乎不可思議的愚蠢。

當年覺得可愛的真情,此刻只想痛打他一頓來洩憤而已。你可知江山易手,將有多少無辜之人粉身碎骨?你們兄弟倆過家家似的小打小鬧“血雲都”折損多少辛苦培植出來的將材骨幹?

歷證斑斑,你竟什麼教訓都沒學到!你這…你這辜負天下人期待的庸才!江山俱在你手,黎民盼你拯救,本該是興百代之衰的蓋世英主,不料竟是意氣用事、婦人之仁的蠢漢!

目光如豆、不知進退,永遠長不大的小兒!他捏緊拳頭,牙關咬得格格作響,自間迸出了今生最後悔的話語。

“死於安隴的兩千名弟兄,有無出現在陛下夢中?”獨孤弋動也不動,仍舊以街角無賴之姿踞於烏鐵王座,只差沒叼草或咬枝剔牙用的竹篾子之類,周身卻突然黯淡下來,彷彿入正殿的每道驕陽悉數由這一角彈開,再也照不進它坑坑疤疤的翳影之中。

老人意識到自己鑄下大錯。他在主君真誠袒、毫不設防的柔軟心上扎入最無情的一槍,捅穿了隱痛多年的創口,心中不無歉意。然而鮮烈的怒氣卻掩蓋了片刻間的清明,最終他只是佇在原地眥目昂視,如被入角落的鬥雞。

良久,剛揮別中年的初老皇帝歙了歙乾裂的,混著氣聲的語音稀薄軟弱,像是內裡有什麼被人淘去了,潺潺地漏著殘剩的衰朽與疲憊。

“出去,神。”垂散的額髮遮住了五官輪廓,這是老人頭一次看不清皇帝的臉。

“我不想再看到你。”最後一位立於君側的忠臣,就此離開了平望。直到辭世的那一刻,獨孤弋都是孤伶伶一個,雖有嬪娥簇擁,終美酒不斷,心思卻總在遠方飄蕩著,似乎再也回不來。

縱與他平生最恨、終以白玉京殉葬的碧蟾末帝相比,亦是古往今來君王中最寂寞。

“…成大事不可無兵。”老人驟爾回神,稜峭的面上一片清冷,不見一絲往事的刺疼。

“我意即此。慕容柔既知有姑,此後必將盯緊民動向,想要驅役民引起動亂,難上加難。”幕後黑手的干預,於此再度體現其“兩面皆刃”的特,雖是死地亦有生機,端看如何運用。

此舉將慕容的注意力引向民,看似破壞姑計畫,卻也造成了聲東擊西的效果。古木鳶若執意於民處做文章,無異飛蛾撲火。若乘勢轉往他處,則慕容似明實盲,不過盯著反向的一片煙幕罷了。而古木鳶原本就預備了兩支伏兵,一明一暗。

“七玄大會。”鬼先生出瞭然於心的表情,權作附和。老人冷哼。

“這一次,不許再出錯了。按原訂計畫聚集七玄,召開盟會,奪下盟主之位!

這一支生力軍,將於慕容絕難想像之處,刺下最致命的一刀!你若是辦不到,現下說還來得及,我不聽事後的辯解。”鬼先生吃了一驚。以古木鳶的處境,他以為老人寧可將籌碼握在手裡,而非逕付新嘗敗績、差點通不過忠誠考核的部屬。他抓不準古木鳶真正的意圖,卻知良機可一不可再,絕不有失。

“屬下誓效犬馬,以竟全功!”

“很好。”老人揮展袍袖,一團暗金烏影呼嘯而出,走勢蜿蜒,偏又快絕,恍若游龍一般!鬼先生心念甫動,手已遮面,堪堪接住。入掌既輕又軟,竟是一隻錦囊。他心中暗凜:“這…好奇詭的手法!”自問運勁一擲,亦能化片縷為卵石,然而那渾似水蛇遊空、既迂迴又迅捷的暗器軌跡,恁見多識廣的鬼先生想破了頭,依舊摸不清來路,深慶適才未曾動手,否則光這一記神出鬼沒、毫無道理的暗招,自己便討不了好。

老人淡道:“會上若生變故,這錦囊能為你除去最難纏的敵人。好生判斷使用的時機,去罷!”鬼先生斂起輕佻之,將錦囊收藏妥適,恭敬一揖,反身掠出舷窗,如輕煙般消失無蹤,誰也不曾驚動。

“哼。”老人冷冷一笑,蔑意勾上硬薄的嘴角。琉璃佛子自是奇才,否則也不能年紀輕輕便躋身國師之位,任意將小皇帝玩於股掌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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