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3章雖有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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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霎間,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定了定神,小心翼翼開口:“回將軍,此法確非屬下所想,是自家姐處學來。”慕容柔本是譏諷,豈料竟換得了一本正經的回答,又氣又好笑,哼道:“仔細說話,莫讓本鎮再加你個推諉責的罪名。

我向以看人的眼光自詡,到你這兒,才知什麼叫‘行遠必自邇’。是你過往藏得太好,還是本鎮麾下,真無你發揮處?”將軍難得科打諢,耿照可沒心思接哏,俯首道:“家姐雙耳殘疾,平須以手語談,我們村裡管叫‘道玄津’。

屬下與姐姐情甚篤,但兒時總有吵架的時候,鬧起了彆扭,她打手語我不肯看,我打手語她也扭過頭,大夥眼不見為淨,誰也不同誰說話。

“其實沒多久我便後悔啦,姐姐對我極好,我很歡喜她,只拉不下臉賠不是,淨在窗外徘徊。

姐姐坐在屋裡,揹著窗,沒過多久,便對著空處打手語,大多是說自己的心情,我在窗外看著看著,心中歉疚,回到屋裡同她說話,姐姐便像沒事人似的,絕口不提吵架鬧彆扭的事。”說著不覺出微笑,彷佛又憶起兒時景況,片刻才斂起笑意,垂首道:“有些事不能說,只能做。此非欺瞞,而是權宜,望將軍明鑑。”慕容柔冷哼一聲。

“你可知‘真龍’二字,歷來是翦除政敵、誅人九族的好藉口麼?魔宗七玄什麼柢,諒必不用本鎮替你惡補一部江湖外史,別的不說,光是‘龍皇祭殿’四字,便足以作幾篇血淋淋的文章。

將這幫餘孽糾集起來,還做了它們的頭兒,這是要有幾顆腦袋的人,才幹得出來?”

“若胤鏗做七玄盟主,口出悖逆,屬下並不覺奇怪。”耿照早有準備,娓娓說道:“然而鱗族、族,俱是我朝之臣,守疆衛土,一視同仁,自獨孤氏有天下,未嘗有忠忱之士因血裔獲罪。

北關武登、東海龍庭,無不許以舊有,加官進爵破格重用,可見出身非是關鍵,能否忠於朝廷,才是榮辱興衰的依憑。

“況且,鱗族之存,距今已逾千年,現今七玄之中,能明白追索出鱗族血裔之人,十不存一,比將起來,指劍奇宮只怕還要純粹得多,先帝賜以九曜皇衣,封為侯爵,四海之內皆頌寬仁。

今上克紹箕裘,風行而草偃,聖德昭昭,縱有聞風起舞之人,亦難傷聖明,反顯用心歹毒,自賈禍端。”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全以廟堂政爭的角度分析,指出“聞風起舞之人”從來就不是混跡草莽的江湖大老

以此說事,那是把武登遺民、指劍奇宮都拖下水,算上韓雪的出身,指不定連西山韓閥一併卯上,慕容縱以七玄之主為武膽,這就想栽他個陰謀反逆,怕是牽扯太過。

這麼蠢的言官,白馬王朝開國迄今還沒出現過,後橫空出世的機會應該也不大。慕容柔本是試探而已,聽他說得鞭辟入裡,又抬出孝明皇帝,詞鋒雖嫌迂闊了些,將軍平素不喜,畢竟拍到了點子上,正要點頭,陡地心念電轉,輕哼一聲,冷笑:“看來七玄之內,的確是有些人才。瞧這會兒,盟主連文膽都備便了,接下來是要開幕府了罷。”這段話的確不是耿照自己想的,當中就算有他的意思,也決計不是這般口氣。

“慕容一直都不是他的人,是看在他那便宜弟弟的份上,姑且用之。每次提到這人,獨孤弋總嫌沒趣,便冷在邊上不說一句,場面都寒磣。”離開冷爐谷的前一晚,耿照喚來了蚳狩雲,屏退左右,將心中的盤算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時,華服老婦如是說。

耿照並未特別信任這位天羅香的大長老。若非青面神受創嚴重,早被白額煞悄悄帶離越浦,往金土之氣濃烈的秘境修復功體,以致缺席七玄大會,他更相信大師父與二師父。

便說為人磊落,薛老神君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怕也在蚳狩雲之上。然而姥姥的城府與手腕,恰恰是他此刻所需,而蚳狩雲還有一樣旁人不及的好處:出於對獨孤弋的關心,比起絕大多數的江湖人,她從更早以前就開始留心東軍的崛起,對慕容柔的認識,也絕不僅僅是“鎮東將軍”

“慕容柔討厭江湖人,多半也是因為他。”對著銀釭紅焰,輕剔燈花,蚳狩雲放落細長的銀箸,怡然笑道:“要不是天上掉下個獨孤弋,獨孤容打出生就是鎮東將軍世子,獨孤閥得了天下,他理所當然地該坐龍──舉凡獨孤容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這麼想。他後來雖還是做了皇帝,對那些個從龍之臣來說,都嫌遲了。”

“可天下…”耿照只覺無比荒謬:“怎麼說也是太祖爺打的罷?孝明皇帝接下了兄長的寶座,雖說也不是沒有功勞,非是坐享其成的二世祖,可太祖爺傳弟不傳子,亦是難得的寬大,還能有甚不滿?”蚳狩雲搖頭道:“人心不足,也就這樣了。人說慕容目無餘子,眼底容不下一粒砂,依老身看,此人未必真是如此,只不過他的私慾較常人低得多,才顯鶴立雞群。

與這樣的人打道,當他是聖人看待,出手必定落空,把他當成一個要求高得多的普通人,庶幾可也。”

“請長老指點一二。”

“盟主客氣。”蚳狩雲沉片刻,正道:“常人所,不過趨利除弊而已,慕容柔也不例外。

盟主須教他知曉,與七玄之主合作有什麼好處,縱有隱憂,也能輕易迴避。利大於弊,以慕容之智,斷無拒絕的道理。”遂教了說詞,耿照連連點頭,大為歎服。

蚳狩雲也不與他客氣,含笑接受,猶豫了一會兒,又道:“盟主須知,只消是人,便有忌賢妒才之心,越是聰明才智之士,越難跨過這檻。

以往慕容對盟主三分倚仗、三分恩寵,看似倍於他人,但始終還扣著四分在手裡,獵犬再怎麼能幹,頸索終究握於獵人之手,是以獵人不懼,放心信任勇猛的鷹犬。

“而今盟主武功蓋世,又有同盟勢力支持,慕容若覺你與他同逐一麋,那就不能再是獵犬,而是競爭對手,須得小心防範,必要時搶先下手,以絕後患。

要問老身的意思,我寧可盟主瞞著慕容,盡力延後圖窮匕現的時機,方為上上策。”但耿照非是出於道德的考慮,才決定對將軍坦承一切的。不明白慕容是如何窺破謊言,本無從防範。

若教將軍起了疑心,那才是最糟的事態。耿照本不以為三言兩語之間,便能輕易說服將軍,聽他淡淡哼笑,一顆心沉到谷底,想起姥姥提醒,忙拱手道:“屬下所部,亦是將軍的部屬,犬馬馳驅,敢不效勞。”心念微動,暗自著惱:“糟糕!我回得忒快了些,只怕將軍不喜。”果然慕容柔冷冷一笑。

“我可沒有這種來歷不明的部屬!要是認了這樁,從今而後,東海地界近半的江湖仇殺,豈不打著本鎮的旗號而行,正道七大派死於魔宗七玄手底的,都該上靖波府討公道?”耿照強自鎮定,心知老調重彈,至為不妙。本來最理想的狀態,是將軍順著先前虛問虛答的調子,輕輕揭過此事,算是允了雙方的默契,就像他對嶽宸風私下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不過問。無奈慕容柔對他“隔牆說明”、以避嫌疑的好意似不領情,接連數問,無不咄咄,耿照心思雖清楚,要比臨機應變的伶俐口牙,豈入將軍法眼?

越說越僵,不幸正中蚳狩雲先前所慮。他本想再舉嶽宸風為例,嶽賊與五帝窟、五絕莊仇深似海,然而漱玉節、薛百螣也好,上官母女也罷,並未視鎮東將軍為寇仇,江湖人恩怨分明,到底與朝堂政爭動輒牽連的陋習有別。

話到嘴邊,轉念又想:“細數嶽賊之惡,何異於指摘將軍?畢竟是他默許縱容。況且嶽賊身死,迄今還未給將軍一個代,揭此痛腳,益發纏夾不清。”事實上,慕容柔曾要他上繳一份關於嶽宸風惡行的報告,耿照通文墨而已,差點被這案頭任務得吊頸,最後還是綺鴛解的圍。

只是那摞字跡娟秀的卷宗,最終也沒能說明嶽宸風去了哪,呈入驛館後再無動靜,宛若泥牛入海,一去不返。耿照想起姥姥“興利除弊”一說,腦海中靈光閃現,猛地抓住要領,沉聲道:“恰恰相反,從此東海清平無事,雖有江湖,亦無江湖。”慕容柳眉一軒,似沒料到有這般回答,尤其“雖有江湖,亦無江湖”八字,極對他的脾胃,只不知是這少年故作驚人之語,抑或真有腹笥,一下子來了神,冷笑道:“我定是太久沒同你說話了,聽著都像另一個人似的。莫教本鎮失望啊,接著說。”

“有人之處,便有是非。有是非處,便是江湖。”耿照斟酌著字句,審慎說道:“縱使收繳刀兵,解散門派,不過是由明化暗,強身健體而傳技藝,排難解紛而起角爭,本是天,率而為,絕難止。

為避澇災,將河通通堵起來,乍聽是一了百了,實則有施行的困難,真要做成了災害更大。與其消滅河川以避澇,不如加以整治,調節旱雨,自然無災。

“七大派之稱正道,未必較派七玄行事,更加光明磊落,‘正’於何處?說穿了,不過是順從朝廷,得以節制。至於是為黎民生計,抑或為高官之利而制,得看上頭的意思。

“七大派以衙門為靠山,而派中人自以為閒雲野鶴,沒把朝廷律令放眼裡,一生齟齵,兩邊都肆無忌憚,故江湖紛爭,無無之。

若將所謂‘派’,也如正道一般納入管理,遇有爭端,無不循朝廷規矩求解,雖有江湖,何處不是王治?也與沒有江湖,差不了多少了。”他才說到一半,慕容柔細長的鳳目裡已隱含笑意,甚且有一絲嘉許的意思,只不知是贊他反應奇快,還是真聽進了這套說辭,十分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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