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抑或傷後失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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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象自己會突然踢到一顆滾動的人頭,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殘肢絆倒,如此一來,或許就能解釋看守大門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見。但什麼都沒有。從前廳一直到門房的那幢小磚房,沿路沒有屍體、沒有血漬,沒有任何折斷的刀劍或打鬥的痕跡,什麼都沒有。

直到他在磚房前駐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樣,沿著他的發頂頭面奔直下。守門的兩名漢子還在屋裡。他們彼此迭“嵌”進了靠外側的那面牆裡,或許是撞擊力道太強太快、太過集中,兩人的肢體以奇妙的型態,與變形的牆面融合成靜止的瞬間,立體的部分…

腔、顱骨…都變成突兀的平面,以致明明認出了眼睛鼻子,卻一點都不覺得那個攤平的東西叫做臉。紅黑的血漿,混著黃黃的膏油與的漿,緩慢地滴落在地,聲音清晰可聞。

或許是軀體爆裂的一瞬間,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滯成一種很安定的狀態,所有溢出的體得異常緩慢。混合了脂肪與血腥的異味被雨幕封在屋子裡,即使走近也聞不到。屋裡連桌椅都沒亂。

來人只用了一擊,就完成了這件奇異的新制品。耿照看得臉都白了,強忍住嘔吐的衝動,轉頭拔腿就跑!(那東西…把人“捶”進牆壁裡的那個東西…正在水月停軒裡!)他飛也似的衝進前廳、奔過迴廊,循著染紅霞消失的方向發足狂奔。

雨幕裡,他聽見湖拍岸的聲音,一條九曲回橋伸入湖中,半空裡雷電一閃,轟隆聲劃過頭頂之際,忽見一頭巨大的怪物立在橋心。

那怪物僂著背脊,似乎沒有頭髮,頸後卻覆著一塊皮,拱出一隻巨大畸零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崩毀大半的石柱。

怪物一動就發出刺耳的鐵鏈聲響,連雨瀑的淅瀝聲都無法稍稍掩蓋,它腳邊橫著兩條烏影,曲線起伏婀娜,似是妙齡女子。閃電掠過,一條紅儷影居高臨下,一劍刺向怪物的眉心!怪物不閃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將長劍握在手裡。

染紅霞在半空中無可借力,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耿照失聲叫喚,大雨中怪物猛然轉頭,哪裡是什麼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長九尺、筋糾結,周身卻佈滿淒厲傷口的高大男子,扛著一柄石塊也似的巨大刀器,通體猶如不規則裂面的花崗岩柱,握柄處的獸皮被雨打溼,纏著大的鐵鏈。

耿照救人心切,飛身躍上曲橋,才想起自己手無寸鐵。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巨刀挾著刮人的勁風箭雨撲面壓來!(好…好快!)小屋裡的那兩人,必是死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之下…耿照本來不及思考,更別說是閃躲,忙亂中抓住口的繫繩一轉身。

轟隆巨響裡,背上的木匣已被掃成碎片,餘勁掄得耿照頭暈眼花,鮮血衝出喉頭,整個人失速撞向欄杆,一陣碎裂聲響,挾著無數欄杆破片滾落橋面!

耿照及時攀住橫欄,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幾乎被扯得脫臼。他眼冒金星,顫抖著悶聲呼痛,忽覺頂上驟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經蓋住他大半個身體,帶著血味的腥臭吐息噴在發頂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巨大的石塊巨刀對正耿照的腦袋…

耿照咬著牙,垂在湖水裡的左手一撈,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扎進巨人的左大腿內側!巨人狂嚎一聲,震得整座曲橋都在搖晃,歪歪倒倒的向後踉蹌,橋面被踩穿了幾個大

耿照被搖得攀持不住,右掌一鬆,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抬頭只見滿天落下的雨絲裡,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上黑髮披面,被浸溼的紅衫黏貼著結實苗條的嬌軀,裹出一抹玲瓏曼妙的緊緻曲線。

“是…是你!”染紅霞使勁將他拉上橋來,嘴角咬著一絲硃紅,兩人氣吁吁的攤在橋面上。耿照緩過一口氣,將左手握著的脫鞘紅劍給她。

“這是你的昆吾劍!我刺中那廝的腳筋,他…”話還沒講完,一團巨大黑影緩緩站起,像一具壞掉的拉線傀儡般動動肩頸,慢慢轉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忽覺這巨人的動作極是眼,一下子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但那絕對不是腳筋毀損、不能行走的姿態。染紅霞拄著纏紅鎏金的昆吾劍站起,咬牙低聲道:“我去絆住他,你乘機把我兩名師妹帶過橋去,聽到沒有?”耿照點頭,白著臉呆望半晌,喃喃道:“這個…到底是什麼東西?”巨人無語,只是提著刀,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他怎麼了。”染紅霞雙手握柄,劍尖指地,兩眼牢牢盯著敵人,挾著雨絲的湖風吹開她溼透的濃髮,吹得衣袂獵獵作響。她的眼神裡,有一種耿照從來沒看過的堅毅與沉著。

“但那大個子我認識。他在十里外的鎮集裡賣煤炭,跟我們往來超過十年了,身家清白,是個情溫和的普通鄉人。在今晚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耿照心想:“四大劍門研武藝,果然與本城不同,連十里外賣炭的鄉人,都有如此武功造詣!”他自幼伺候父親、七叔打鐵,於崎嶇山裡挑水負重,往來不知多少回,膂力、耐力等均遠勝同齡,適才被巨漢一擊掄飛,可說是平生未有的經驗。

“那人內力強橫,二掌院請留神。”染紅霞頭也不回,雙手握緊昆吾劍長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櫻畔卻綻出一絲苦笑:“據我所知,他半點武功也不會。”不顧耿照瞠目結舌,低聲道:“我引他走上前來,你把握時機救人。得手後切莫回頭,對面水榭裡還有個行動不便的女孩兒,你將我兩名師妹帶進水榭,撐舢舨走水路離開。你識不識水?”

“還可以。”

“有勞了!”回眸一笑,沾甩著雨珠的雪靨分外勻,更顯出五官線條的利落有致,襯與她颯烈的英姿與口吻,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扞格。與其說是雨柔媚,更像是破雨初陽。

“多謝你甘冒奇險…你大可以離開的。”七叔和阿爹就不會。

耿照心裡想,卻沒有答話,只是笑了一笑,轉頭四望,忽然發足往岸上狂奔。染紅霞絲毫不疑,咬牙一聲清叱,揮劍朝巨漢奔去!巨漢仰天長嗥,宛若瘋獸,掄起花崗岩柱般的畸零巨刃一掃,末端杯口的鐵鏈喀啦啦一陣響“轟!”一聲木片炸飛,九曲廊橋又毀去丬角橋面。

耿照跑回岸邊,見橋下橫著幾條小巧的平底舢舨,微翹的船頭兩側繪有鯉魚、對花對鳥等細緻花樣,條條都不一樣。他解開其中三條,以纜繩前後相系,有如一條浮橋,支起竹篙往湖裡的水風涼榭撐去。

曲橋中段的廊頂,已被那柄鐵鏈石刀悉數毀去。面對如此巨大的兵器,什麼劍法招數都施展不來,染紅霞仗著輕身功夫左竄右縱,不住在殘垣石刀之間尋找空隙,東抹一痕、西刺一劍,刺得巨漢披血裂創,他卻恍若不覺。

耿照不敢劃近,始終與曲橋保持平行十丈的距離,巨漢似乎無視舢舨的接近,專注揮舞石刀,寸步不移,猶如矇頭撲打紅蝶的巨靈神。耿照滿心狐疑:“奇怪!莫非這廝目力不佳,看不見十丈外的東西麼?”思忖之間,船頭慢慢越過了巨漢的眼角範圍,徑往他身後的涼榭方向劃去。忽然,俯臥在巨漢腳畔的黃衣少女動了一動,滑下橋沿的雪白小手輕揮著,微微睜開眼睛。(她…並未昏!)耿照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個下水的手勢。

黃衣少女輕輕擺手,頭頂上勁風呼嘯,足足有她身子兩倍寬的石刃“嘩啦”一聲掃去大片欄杆,獰惡的鐵鏈聲異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挾雨傾落,覆滿了少女凹凸有致的側身曲線。她閉上眼睛動也不動。半晌,大雨將臉上的泥灰木屑衝去大半後,才又慢慢張開眼睛。

少女半張面孔壓在橋上,模樣看不真切,也說不上美不美,出的右眼卻令人印象深刻…非是濃睫彎彎、瞳仁深邃、眼角含一類、慣常在美人圖裡見到的美眸,而是微眯之時仍透著光,又大又亮,又有幾分銳利,一點都不含糊。

看著她渾無血的半邊小臉,耿照不佩服起來。莫說女,便是九尺的昂藏巨漢,在面臨生死關頭之際,也未必能有如此清澈冷靜的眼神。巨漢毀了周身的護欄,少女水遁的障礙已然清除,但這樣還是太過冒險。

他心念一動,解開第一艘與第二艘舢舨之間的纜繩,慢慢划向曲橋。染紅霞百忙中瞥見,急得大叫:“別過來!你這是幹什麼?”一分神幾乎被石刀掃中。

耿照不慌不忙,隨手放下竹篙,拾起一塊湖面漂來的廊簷破片,使勁朝巨漢擲去!他膂力過人,這一擲正中巨漢額角,打得他仰頭退了一步。還未站穩,第二塊又中喉頭,巨漢向左側踉蹌跪倒,柱子般的石刀“砰!”穿橋面!橋底下的木製拱構被搗得稀爛,左側的一支柱應聲粉碎,整座橋面轟隆隆震動起來,漸漸向左邊傾斜。

“趁現在!”耿照大吼。黃衣少女睜眼一撐,渾圓結實的股猛然用力,整個人翻出右側橋面,魚躍般凌空一扭“噗通!”鑽入水中!橋上所有東西都向左側滑去,當然也包括巨漢、染紅霞,以及另一名昏不醒的藍衣少女。耿照本想一次救兩人,無奈變數太多,只得放棄,趕緊躍入水中接應黃衣少女。

大雨漲,湖底十分渾濁,耿照勉力睜眼,徑朝橋下游去,突然間有人抱住他的,膚觸滑膩,不同於男子的肌硬實。耿照想也不想便將來人撈起,兩人一齊冒出水面。那名黃衣少女攀著他的脖頸,兩眼緊閉,不住嗆出水來。

約莫是湖水太冷,抑或傷後失溫,少女兩腿纏著他的,顫抖的身子與他正面相貼,緊緊偎在一起。每一嗆咳,前兩團飽滿傲人、偏又溫綿細軟的腴便抵著他一陣彈撞,滋味難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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