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餘音已至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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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郡談輔國。”談劍笏見老人談吐不俗,心中大有好,恭敬執禮:“敢問老人家大名?”

“…邙山殷橫野。”笑望瞠目結舌的談大人,灰袍老者遞過隨手撿拾的竹掃帚,一撣袍襟,負手朗:“獨佔龍岡部,深持虎節居。盡心敷吏術,含笑掩兵書!”一步踏出,既無蛩音亦未揚塵,整條長廊兩側的掛軸卻無風自動,如百鳥朝凰。滿天墨字之間,微佝的老人忽至廊底,只餘獵獵飄舞的軸幅切碎光,當中似有無數殘影消散。

談劍笏呆呆拿著竹扎掃帚,直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才醒神,回問南宮損:“他、他…隱…殷…已經先到了?”

“夫子與人相約,素來提早半個時辰以上。”南宮損面無表情:“在兩位大人抵達之前,夫子已久候多時。談大人,我等先到前堂去罷。”轉身便行,並不理會尷尬已極的談劍笏。談大人恨不得挖個地鑽進去,且不說在儒聖之首面前賣,光是搶在老臺丞之前與貴客搭話,已是十分不得體…誰知道名震寰宇的“隱聖”殷橫野,有到處給人掃地的習慣?

錯認為百品堂的長工,實在是不能怪他啊!更奇怪的是:明明說了好一會兒話,談劍笏稍稍冷靜下來,卻怎麼也想不起老人的形容樣貌來,只記得他的灰袍草鞋,以及在腦頂梳了葫蘆髻的斑駁灰髮,邊走心裡邊嘀咕著,忍不住悄悄回頭。

視線穿過層疊的鏤空花欞,在不住飄揚的陳紙墨字之間,但見灰袍老者背向前堂,立於幾後,疊掌躬身行了一禮,笑道:“今梅花下,他鄉值故人。

招賢亭一別,不見軍師卅年矣!武烈、鳳翥今不在,天幸龍蟠風采,未減當年。”蕭諫紙眯眼含笑,光灼灼,口氣卻很淡。

“殷賢人說笑了。恕我‮腿雙‬不便,不能倒履相。”殷橫野撣了撣膝腿,逕於蒲團上坐落。

“蕭先生客氣。老夫山野閒人,四處遊蕩,讓先生專程跑了趟浮鼎山莊,委實過意不去。好在逄宮差人告我,先生約此間,稍補不遇之憾。”提到“浮鼎山莊”與“逄宮”時,蕭諫紙盯著他的臉,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訊息,然而並無異狀。

殷橫野若非演技湛,便是使什麼妖法懾了自個兒的魂…他完全沒有說謊,因為連他自己都信以為真,何來偽詐?蕭諫紙之所以堅持與他見上一面,與七叔反對兩人見面的理由是一樣的。即使兜上耿小子提供的寶貴情報…三奇谷中“行空”的部分…這一大塊錯綜複雜的七巧板離完成仍有很長一段。

所有的線索、一切的指向,都缺乏直接聯繫殷橫野的部分,換言之,要是狠下心來摒除“具備三才五峰等級的武功智慧才能促成陰謀”這點,殷橫野的嫌犯身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這同誣指有什麼兩樣?七叔不斷問著他。蕭諫紙望著眼前的這個人,才發現與記憶中的殷橫野有著很大的不同。白馬王朝肇建,為示正統,阿旮被獨孤容那夥文臣煩得不行,與他同往邙山,勸殷橫野出仕…碧蟾王朝淡臺家的最後兩個皇帝都幹過這事,而且都失敗了,萬一你也失敗,就代表你跟他們一樣,是天命有歸的天子。他是這麼勸阿旮的。

“…不是‘丟了腦袋跟龍椅的昏庸天子’麼?”阿旮難得腦袋這麼清楚,斜乜他的表情像是在說“你當我白痴”但那並不是蕭諫紙頭一回見著他。

在招賢亭之前,蕭諫紙起碼見過殷橫野兩次,其中一回是在凌雲論戰的現場,當時蕭諫紙還很年輕,異人代他“潛龍勿用”毋須在那樣的場合顯自己。

但他記得在凌雲坪的高臺之上,玄端章甫、燕頷豹髭的殷橫野,除了儒門推崇的華麗典雅之外,還有一股懾人霸氣,足以引領普天下的武儒宗脈。

但,此際與他相隔近兩丈,踞於幾後蒲團的,簡直是另一個人。稀疏雜亂的鬚眉,斑駁黯淡的灰髮,洗舊的灰袍兩肩上留有熨不平的勒痕,是長途跋涉揹負行囊所致。

蕭諫紙知道自己老了,雖然這些年來他已不怎麼照鏡,但歲月風霜在殷橫野身上更為刻毒,與當年招賢亭內故作隱逸的虛矯不同,殷橫野簡直就是被餬口營生消磨殆盡的販夫走卒,再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意氣風發。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懷疑來的並非真正的殷橫野,而是一個相貌平凡毫無特徵的替身,才能這麼疲憊蕭索,沒有一絲做為幕後黑手、諸惡之源的深沉與威壓。

蕭諫紙見過許多陰謀家,他自己現在就是。作惡的理由多不勝數,但為陰謀搭上自己的人生…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麼?

回過神時,老人才發現自己竟有一絲動搖。他一心想直面殷橫野,打算從他的眸中看出一絲狡獪逃避不可告人,用以結束無休無止、卻總是徒勞無功的蒐證調查,為一切劃下句點,全沒想過還有另一種可能。(倘若…不是殷橫野呢?)“…蕭先生尋我,說何事?”迴盪在空蕩堂內的低啞喉音,猛將他喚回現實。蕭諫紙定了定神,從容開口。

“我想向殷夫子,打聽一個人。覆笥山四極明府…”

“不,不是這個。”殷橫野笑著揮手,那張平凡的臉上毫無特徵,彷彿下一霎眼就會忘記他的長相。

“蕭先生尋我,說何事?”蕭諫紙以為自己聲音太小,又或歲月不饒人“隱聖”修為興許登峰造極,但血之軀畢竟抵不過歲月時光,略有耳背也非難以想像,清了清嗓子,打算把這臺戲繼續演完。

“我想請教夫子,關於逄宮這個人…”

“蕭先生不是來問逄宮的。”殷橫野溫和地打斷他,笑意恬淡。

“蕭先生尋我,說何事?”蕭諫紙倏地沉靜下來,腦袋飛快運轉著,一時卻把握不住此問何意,殷橫野又道:“蕭先生若還想不出,先聽我說個故事如何?”蕭諫紙本做了最壞的打算,聞言又趕緊扣住,幾乎出馬腳,面上卻一片淡然,怡然道:“夫子請說。”

“我年輕之時,有個與眾不同的小本領。”作拈棋落子狀,微笑道:“雖說是小道,我這本領可不一般,如今想來,若繼續鑽研下去,也許能成大國手也未可知。”當年蕭諫紙在凌雲坪見過他同時與十七名對手下盲棋,比的還不止下棋而已,落子之前須得作對,對上了才能出手。殷橫野以一敵十七,急對急下,不假思索,得三名對手吐血昏厥,最終十七局全勝,無論文才棋力,皆非泛泛。

“當時寺裡的師兄們熱中棋賽,常拿下棋打賭,輸了的人,就要替贏的人抄經若干。有一回,我得罪了都監院的行嶷師兄,他是‘行’字輩裡最受賞識、身份最高的,師兄弟們同他下棋都不敢贏,他一直自以為棋力很高,連別人有意相讓都看不出。

“行嶷師兄隨便找了個藉口,要打我板子,我靈機一動,說要與他賭棋,贏了板子一筆勾銷,輸了讓他打我兩倍便是。行嶷師兄驕傲得很,冷笑道:”你要贏,我非但不打你,還輸十兩銀子給你。‘所有人都聽見了。

“蕭諫紙聽著“寺中”、“行字輩”云云,心頭突的一跳,不動聲,接口道:“想來這位毫無自知之明的師兄,是保不住他的銀兩啦。”

“二十局。”殷橫野伸出兩指頭。

“他直想翻盤,死命拿後注抵前押,到後來欠下的數目,他自己都算不來。

我料他也沒這麼多錢,總不能虧空寺裡的香油膳料,索做個人情給他,一口價五十兩。行嶷師兄摸摸鼻子,帶我回院裡拿。”蕭諫紙笑了笑。

“可惜夫子這筆債,註定是拿不到的。”殷橫野也笑了。

“是啊,但那時我還不明白。行嶷師兄狠狠打了我一頓,打得我渾身是血,差點斷氣,才在我耳邊狠笑:”下棋跟打賭,是講規矩的。

你拿那規矩擋我試試。‘後來所有人都說我下輸了他。很久以後,還有人拿這事笑我,好像真見我輸了幾十局給行嶷師兄似的。

“蕭諫紙琢磨著話裡洩的線索,忽聽殷橫野道:“我的答案,是‘是’。”

“…什麼?”

“你問之事,蕭先生,我的答案是‘是’。”殷橫野神情不變,回憶童年的那股子懷緬溫情猶在笑容裡,和聲道:“你所有的疑問,答案都是‘是’。全是我做的。一直都是我。”蕭諫紙面丕變。

“老實說我很失望。”殷橫野聳了聳肩,不無寵溺地望著他,溫和的態度令人莫名心安,彷彿天大的過錯都能被輕易原諒。

“我對你有更高的期待,回答‘是與不是’有什麼意義呢?找出我為什麼這樣做的理由,一切便刃而解,‘是不是你做的’又何須再問?我答不答也都無所謂了。”蕭諫紙盯著他,彷彿要用目光將他釘在欄杆上,繃得發白的指節格格作響。

“你知道我不能殺你,能殺我早就殺了。”殷橫野嘆了口氣:“我下棋幾乎沒輸過,我真的很擅長這個。

但從借你‘姑’起,我就像掉進一個無限劫材的陷阱,哪怕破壞了你所有的計畫,從大局來看我還是輸的一方:我的組織押在你手裡,你怎麼玩都玩不死,永遠有戲。

“我終於能體會行嶷師兄,或其他人同我下棋的覺。承認這點教人氣沮,但‘龍蟠’不愧是稀世的名軍師,你讓我放棄了隱匿的優勢,自行投入棋局,還沒開始便已輸了,再下也很難贏…以謀略來說,你技高一籌,我很佩服。”灰袍人輕撫幾面,忽地展顏一笑。

“但我很想知道,換作是你,拿什麼來擋行嶷師兄的拳頭?”最後一個“頭”字未落,餘音已至身前,蕭諫紙氣息倏窒,整個視界已被一枚巨大的指影滿,無形氣牆彷彿將他碾平,血透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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