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新大陸札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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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你閉眼安睡了。你的小身子信賴地倚偎在我的懷裡,你的小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襟。聞著你身上散發的香味,我不
淚了。你把你的小生命無保留地託付給我,相信在爸爸的懷裡能得到絕對的安全。你怎麼知道,爸爸連他自己也保護不了,我們的生命都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不過,對於爸爸媽媽,你的弱小確有非凡之力。唯其因為你弱小,我們的愛更深,我們的責任更重,我們的服務更勤。你的弱小召喚我們迫不及待地為你獻身。
8續寫《人與永恆》朋友來信向我道賀:“你補上了《人與永恆》中的一章,並且是最奇妙的一章。”說得對。
我曾經寫過一本題為《人與永恆》的書,書中談了生與死、愛與孤獨、哲學與藝術、寫作與天才、女人與男人等等,惟獨沒有談孩子。我沒有孩子,也想不起要談孩子。孩子真是可有可無,我不覺得我和我的書因此有什麼欠缺。現在我才知道,男人不做一回父親,女人不做一回母親,實在算不上完整的人。一個人不親自體驗一下創造新生命的神秘,實在沒有資格奢談永恆。
並不是說,養兒育女是人生在世的一樁義務。我至今仍蔑視一切義務。可是,如果一個男人的父、一個女人的母
——人
中最人
的部分——未得實現,怎能有完整的人
呢?
並不是說,傳宗接代是個體死亡的一種補償。我至今仍不相信任何補償。可是,如果一個人不曾親自接過來自永恆的使者,不曾從嬰兒尚未沾染歲月塵埃的目光中品讀過永恆,對永恆會有多少真切的
知呢?
孩子的確是《人與永恆》中不可缺少的一章,並且的確是最奇妙的一章。
9孩子帶引父母我記下我看到的一個場景——黃昏時刻,一對夫婦帶著他們的孩子在小河邊玩,興致地替孩子捕撈河裡的蝌蚪。
我立即發現我的記述有問題。真相是——黃昏時刻,一個孩子帶著他的父母在小河邊玩,教他們興致地捕撈河裡的蝌蚪。
像捉蝌蚪這類“無用”的事情,如果不是孩子帶引,我們多半是不會去做的。我們久已生活在一個功利的世界裡,只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哪裡還有工夫和興致去玩,去做“無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來了,在孩子的帶引下,我們才重新回到那個早被遺忘的非功利的世界,心甘情願地為了“無用”的事情而犧牲掉許多“有用”的事情。
所以,的確是孩子帶我們去玩,去逛公園,去跟蹤草葉上的甲蟲和泥地上的螞蟻。孩子更新了我們對世界的覺。
10凡夫俗子與超凡脫俗在哲學家眼裡,生兒育女是凡夫俗子的行為。這自然不錯。不過,我要補充一句:生兒育女又是凡夫俗子生涯中最不凡俗的一個行為。
嬰兒都是超凡脫俗的,因為他們剛從天國來。再庸俗的父母,生下的孩子決不庸俗。有時我不驚詫,這麼天真可愛的孩子怎麼會出自如此平常的父母。
當然,這不值得誇耀。正如紀伯倫所說:“他們是憑藉你們而來,卻不是從你們而來。”但是,能夠成為憑藉,這就已經是一種光彩了。
孩子的世界是塵世上所剩不多的淨土之一。凡是走進這個世界的人,或多或少會受孩子的薰陶,自己也變得可愛一些。
孩子的出生為凡夫俗子提供了一個機會。被孩子的明眸所照亮,多少因歲月的消蝕而暗淡的心靈又煥發出了人的光輝,成就了可歌可泣的愛的事業。一個人倘若連孩子都不能給他以啟迪,他反而要把孩子拖上他的軌道,那就真是不可救藥的凡夫俗子了。
11忘恩負義的父母過去常聽說,做父母的如何為子女受苦、奉獻、犧牲,似乎恩重如山。自己做了父母,才知道這受苦同時就是享樂,這奉獻同時就是收穫,這犧牲同時就是滿足。所以,如果要說恩,那也是相互的。而且,愈有愛心的父母,愈會到所得遠遠大於所予。
對孩子的愛是一種自私的無私,一種不為公的捨己。這種骨之情若陷於盲目,真可以使你為孩子犧牲一切,包括你自己,包括天下。
其實,任何做父母的,當他們陶醉於孩子的可愛時,都不會以恩主自居。一旦以恩主自居,就必定是已經忘記了孩子曾經給予他們的巨大快樂,也就是說,忘恩負義了。人們總譴責忘恩負義的子女,殊不知天下還有忘恩負義的父母呢。
12做父母才學會愛我們從小就開始學習愛,可是我們最擅長的始終是被愛。直到我們自己做了父母,我們才真正學會了愛。
在做父母之前,我們不是首先做過情人嗎?
不錯,但我敢說,一切深篤的愛情必定包含著父愛和母愛的成分。一個男人深愛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深愛一個男人,潛在的父和母
就會發揮作用,不由自主地要把情人當作孩子一樣疼愛和保護。
然而,情人之愛畢竟不是父愛和母愛。所以,一切情人又都太在乎被愛。
順便說一點對弗洛伊德的異議。依我之見,所謂戀父和戀母情結,與其說是無意識固結於對父母的愛戀,母寧說是固結於被父母所愛。固結於被愛,愛就難免會有障礙了。
當我們做了父母,回首往事,我們便會覺得,以往愛情中最動人的東西彷彿是父愛和母愛的一種預演。與正劇相比,預演未免相形見絀。不過,成的男女一定會讓彼此都分享到這新的收穫。誰真正學會了愛,誰就不會只限於愛子女。
13報酬就在眼前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報酬都在眼前。愛情的報酬就是相愛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締結良緣。創作的報酬就是創作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
名揚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給人以陶醉和滿足,就不足以稱為美好。
養兒育女也如此。養育小生命或許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一種體驗了。小的就是好的,小生命的一顰一笑都那麼可愛,和成長的每一個新徵兆都叫人那樣驚喜不已。這種體驗是不能從任何別的地方獲得,也不能用任何別的體驗來代替的。一個人無論見過多大世面,從事多大事業,在初當父母的
子裡,都不能不
到自己面前突然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小生命豐富了大心
。生命是一個奇蹟,可是,倘若不是養育過小生命,對此怎能有真切的領悟呢?面對這樣的奇蹟,鄧肯情不自
地喊道:“女人啊,我們還有什麼必要去當律師、畫家或雕塑家呢?我的藝術、任何藝術又在哪裡呢?”如果野心使男人不肯這麼想,那決不是男人的光榮。
養育小生命是人生中的一段神聖時光。報酬就在眼前。至於後孩子能否成材,是否孝順,實在無需考慮。那些“望子成龍”、“養兒防老”的父母褻瀆了神聖。
14付出與愛許多哲人都探討過一個極普遍的現象:為什麼父母愛兒女遠勝於兒女愛父母?
亞里士多德把施惠者與受惠者的關係譬作詩人與作品、父母與兒女的關係,用後兩種關係來說明施惠者何以更愛受惠者的道理。他的這個說法稍加變動,就被蒙田援引為對上述現象的解釋了:父母更愛兒女,乃是因為給予者更愛接受者,世上最珍貴之物是我們為之付出最大代價的東西。
阿奎那則解釋說:父母是把兒女當作自身的一部分來愛的,兒女卻不可能把父母當作自身的一部分。這個解釋與蒙田的解釋是一致的。正因為父母在兒女身上耗費了相當一部分生命,才使兒女在相當程度上成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
付出比獲得更能發愛。愛是一份伴隨著付出的關切。我們確實最愛我們傾注了最多心血的對象。
“是你為你的玫瑰花費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變得這樣重要。”父母對兒女的愛的確很像詩人對作品的愛:他們如同創作一樣在兒女身上傾注心血,結果兒女如同作品一樣體現了他們的存在價值。但是,讓我們記住,這只是一個譬喻,兒女不完全是我們的作品。即使是作品,一旦發表,也會獲得獨立於作者的生命,不是作者可以支配的。昧於此,就會可悲地把對兒女的愛變成惹兒女討厭的專制了。
15親子之愛與愛讓我對親子之愛和
愛作一比較。
從理論上說,兩者都植於人的生物
:親子之愛為血緣本能,
愛為
慾。但血緣關係是一成不變的,
慾對象卻是可以轉移的。也許因為這個原因,親子之愛要穩定和專一得多。在
愛中,喜新厭舊、見異思遷是尋常事。我們卻很難想象一個人會因喜歡別人的孩子而厭棄自己的孩子。孩子愈幼小,親子關係的生物學
質愈純粹,就愈是如此。君不見,
人
者比比皆是,
幼人幼者卻寥寥無幾。
當然,世上並非沒有穩定專一的愛,但那往往是非生物因素起作用的結果。
愛的生物學
質愈純粹,也就是說,愈是由
慾自發起作用,則
愛愈難專一。
有人說關係是人類最自然的關係,怕未必。須知
關係是兩個成年人之間的關係,因而不可能不把他們的社會
帶入這種關係中。相反,當一個成年人面對自己的幼崽時,他便不能不迴歸自然狀態,因為一切社會
的附屬物在這個幼小的對象身上都成了不起作用的東西,只好擱置起來。隨著孩子長大,親子之間社會關係的比重就愈來愈增加了。
我發現,一個人帶孩子往往比兩個人帶得好,哪怕那是較為笨拙的一方。其原因大約就在於,獨自和孩子在一起,這時只有自然關係,是一種澄明;兩人一起帶孩子,則帶入了社會關係,有了責任和方法的紛爭。
親子之愛的優勢在於:它是生物的,卻濾盡了
慾;它是無私的,卻與倫理無關;它非常實在,卻不沾一絲功利的計算。
那麼,俄狄浦斯怎麼說?尊老愛幼公約怎麼說?養兒防老怎麼說?
跟你們沒什麼說的。
16真假親子之愛我說親子之愛是無私的,這個論點肯定會遭到強有力的反駁。
可不是嗎,自古以來醞釀過多少陰謀,爆發了多少戰爭,其原因就是為了給自己的血親之子爭奪王位。
可不是嗎,有了遺產繼承人,多少人的斂財貪慾惡膨脹,他們不但要此生此世不愁吃穿,而且要世世代代永享富貴。
這麼說,親子之愛反倒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種愛了。
但是,我斷然否認那個揪著正在和小夥伴們玩耍的兒子的耳朵,把他強按在國王寶座上的母親是愛她的兒子。我斷然否認那個奪走女兒手中的破布娃娃,硬給她一枚金幣的父親是愛他的女兒。不,他們愛的是王位和金幣,是自己,而不是那幼小純潔的生命。
如果王位的繼承迫在眉睫,刻不容緩,而這位母親卻擋住前來擁戴小王子即位的官宦們說:“我的孩子玩得正高興,別打擾他,隨便讓誰當國王好了!”如果一筆大買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而這位父親卻對自己說:“我必須幫我的女兒找到她心愛的破布娃娃,她正哭呢,那筆買賣倒是可做可不做。”——那麼,我這才承認我看到了一位真正懂得愛孩子的母親或父親。
17圓滿照片上的這個嬰兒是我嗎?母親說是的。然而,在我的記憶中,沒有蛛絲馬跡可尋。我只能說,他和我完全是兩個人,其間的聯繫僅僅存在於母親的記憶中。
我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三歲,再往前便是一片空白。無論我怎麼試圖追憶我生命最初歲月的情景,結果總是徒勞。如果說每個人的一生是一冊書,那麼,它的最初幾頁保留著最多上帝的手跡,而那幾頁卻是每個人自己永遠無法讀到的了。我一遍遍翻閱我的人生之書,絕望地發現它始終是一冊缺損的書。
可是,現在,當我自己做了父親,守在搖籃旁撫育著自己的孩子時,我覺得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好象是在重溫那不留痕跡地永遠失落了的我的搖籃歲月,從而填補了記憶中一個似乎無法填補的空白。我恍然悟到,原來萬能的上帝早已巧作安排,使我們在適當的時候終能讀全這本可愛的人生之書。
面對我的女兒,我收起了我幼年的照片。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小生命與我的聯繫猶如呼一樣實在,我的生命因此而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