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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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胡雪巖脫口答道“要打到福建、廣東界的地方,才是時候。”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說道:“辦船廠一事,要等軍務告竣,籌議海防,那才是一件事。但也要看時機。不過,我們必得自己有預備,才不會坐失時機。你懂我的意思了吧?”胡雪巖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領神會,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遠。結合大局,左宗棠的勳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業與利益,瞭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勝仗不可!這是一個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關鍵。

由於這個瞭解,他決定了為左宗棠辦事的優先順序;不過,這當然先要徵得同意,因而這樣說道:“大人的雄心壯志,我都能體會得到;到什麼時候該辦什麼事,我亦大致有數,事先會得預備。如今我要請問大人的是,這趟帶兵剿匪,最著重的是什麼?”這句話將左宗棠問住了;想了一會答道:“自然是餉!”

“餉我可以想法子墊。不過,並不是非我不可;各處協餉,能夠源源報解,何必我來墊借,多吃利息?”

“啊,我懂你的話了。”左宗棠說“工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堅而器不利,則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巖,這非你不可!”

“是!愚見正是如此。”胡雪巖欣地答說:“我替大人辦事,第一是採辦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囑咐,我自會留意。至於炮彈子藥,更不在話下;決不讓前方短缺。第二是餉,份內該撥的數目,不管浙江藩庫遲撥早撥,我總替大人預備好。至於額外用款,數目不大,當然隨時都有;如果數目太大,最好請大人預先囑咐一聲,免得措手不及。此外辦造廠之類,凡是大人代過的,我都會一樣一樣辦到;請大人不必費心,不必催,我總不誤時機就是。”

“好極了!”左宗棠愉悅異常“漢高成功,功在蕭何。我們就這樣說了;你儘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擔待。”辨明瞭“十萬”之說;再論糾參部下的責任,言語晚為犀利:“至雲杭城全數出竄,未聞糾參,尤不可解。金陵早已合圍,而杭州則並未能合圍也;金陵報“殺賊淨盡”杭州報‘首逆實已竄出’也!”僅是這兩句話,便如老吏斷獄,判定曾國荃有不容賊眾逸出的責任,而曾國藩有謊報軍情的罪過。但在結尾上,卻又筆鋒一轉,故狡猾:“臣因軍事最尚質實,故不得不辯。至此後公事,均仍和衷商辦,臣斷不敢稍存意見,自重衍尤。”這段話是所謂“綿裡針”看來戒慎謙和;其實稜角森然,句句暗隱著指責曾國藩的意思在內。

這通奏摺發出,不過半個月便有了迴音。由恭王出面的“廷寄”措詞異常婉轉,不說一時還不能封左宗棠的爵,卻說“左宗棠自入浙以來,克復城隘數十處,肅清全境,厥功甚偉。本即加懋賞,恐該督以洪幼逆未滅,必將固辭;一俟餘孽淨盡,即降恩旨。”是很明顯地暗示,左宗棠封爵,不過遲早間事。

關於他與曾國藩的爭辯,亦有溫愉:“朝廷有功諸臣,不苛求細故。該督於洪幼逆之入浙,則據實入告;於其出境則派兵跟追,均屬正辦。所稱此後公事仍與曾國潘和衷商辦,不敢稍存意見,尤得大臣之體。深堪嘉尚。朝廷所望於該督者,至大且遠;該督其益加勉勵,為一代名臣,以副厚望。”上諭中雖未責備曾國藩,但是非好惡,已表現得很清楚。而許左宗棠以“一代名臣”更是上諭中難得一見的字樣。總之這一場御裁的筆墨官司,左宗棠佔盡上風;而與曾國藩的怨,自然也結得更深了。

曾左結怨,形諸表面的,是口舌之爭;暗中拼命抵拒的,是地盤之爭。而又象在夾縫中受擠,又象首當其衝的是曾國荃。

曾國荃的本職是浙江巡撫。用失之時,為了鼓勵將帥,不按建制任職;此省大員在他省領兵,事所常有。但戰事告一段落,情形就不一樣了。

照常理而論,曾國荃即令破江寧以後有過失,到底百戰功高;應該讓他赴浙江巡撫本任,才是正辦。無奈左宗棠以閩浙總督兼署浙巡,絕無退讓之意。而曾國藩為曾國荃告病,雖由於憂讒畏譏,以急勇退作明哲保身之計;其實亦是看透了老弟有“妾身不分明”的隱衷,估量他決不能到任,不如自己知趣。

在朝廷卻又能左右為難之苦。一方面東南軍務地於湖州克復、全浙肅清,不能不敷衍左宗棠的面子;一方面卻又覺得真個讓簇新的一位伯爵,解甲歸田,不是待功臣之道。因此,對於曾國荃告病,一直採拖延著不作明確的處置;希望曾左之間,能夠消釋嫌怨,言歸於好,由左宗棠出面奏請卸篆,飭令曾國荃到任。

這是個不能實現的奢望。朝廷看看拖著不是回事,決定成全曾國藩的心願,許曾國荃辭職。可是空出來的浙江巡撫這個缺,由誰替補?卻頗費斟酌。

朝廷也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最好是讓蔣益澧由藩司升任,而浙江藩司一缺,則由左宗棠保薦。無奈蔣益澧的資望還淺;並且這樣處置,在曾國藩的面子上太難看。朝廷調和將帥,決不肯輕易予人以偏袒某人的印象,所以左宗棠的意願是不考慮的了。

要考慮的是:第一、新任浙江巡撫確需清廉練達的幹才,因為洪楊所蹂躪的各省,浙江被禍最慘;善後事宜亦最難辦,非清廉幹練,不足以勝任。第二、此人要與左宗棠沒有什麼恩怨;而又能為曾國藩,甚至李鴻章所支持,然後浙江的善後事宜,才能取得鄰省的援助。第三、大亂已平,偃武修文;浙江巡撫是洪楊平後委派的第一員封疆大吏,也是恢復文治的開始,所以此人最好科甲出身。如果有過戰功,更為理想。結果選中了一個很理想的人。此人名叫馬新貽,字谷山;先世是回回,從明太祖打天下有功,派在山東衛所當武官,定居曹州府荷澤縣,已歷四百餘年之久,因此,馬新貽除了信回教以外,徹頭徹尾是個山東土著。在馬新貽的新命傳至浙江的同時;江西來了一個重要而有趣的消息“幼逆”洪福真終於落網了。

收束平洪楊的軍務,卻還有相當艱鉅的戡亂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計議,猶有三處叛亂要平服,才能臻於太平盛世。這三處叛亂是:第一、南竄的洪楊餘孽;第二是擾亂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靈、為患西陲的回亂。

幸好人才旺盛,冠絕前朝;恭王與文祥決定託付四個人去平這三處的叛亂。第一個仍然是曾國藩。在十月初一曾國荃功成身退,率領裁撤的湘軍回湖南的同時,朝中有一道廷寄遞到江寧,說“江寧已臻底平,軍務業經藏事,即著曾國藩酌帶所部,前赴皖鄂界,督兵剿賊,務期迅速前進,勿少延緩。”這所謂“賊”便是捻匪。

捻匪原以皖北為老巢,自經僧王全力攻剿,竄到湖北、河南一帶。張洛行雖死,他的侄子張總愚亦非弱者;加以陳玉成的舊部賴文光由關中回竄,因為“天京”已破,成了喪家之犬,自然而然地與捻匪合,大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馬隊,追奔逐北,將捻匪攆來攆去的打法,並非善策;一旦疲於奔命,為捻匪反撲,非大敗不可。同時,又因為僧王的身分尊貴,連西宮太后都不能不格外優容,是位極難伺候的王爺,指授方略,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責又怕惹惱了他,索獨斷獨行。因此,倒不如設法讓他卸軍權,回京享福,才是公私兩便之計。

能代僧王指揮數省的,只有一個曾國藩。不僅威望足夠;而且他那“先求穩當,次求變化”以靜制靜,穩紮穩打的作風,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於籌餉之責,朝廷也想到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鴻章。上諭派他接替曾國藩,暫署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則調慈禧太后的恩人,漕運總督吳棠署理。上諭中雖未明言,曾國藩帶兵駐紮皖鄂界,從路糧臺由李鴻章負其全責;可是這樣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師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天經地義;第二,李鴻章帶兵,曾國藩替他籌過餉,如今曾國藩帶兵,自然該李鴻章籌餉;第三,兩江最富,是海內最主要的一處餉源,所以誰當兩江總督,都有籌餉的責任。

這樣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錯;只是委屈了曾國藩,便宜了李鴻章與吳棠,可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再有一個是楊嶽斌。他是與彭玉麟齊名的水師名將,本名楊載福;因為同治皇帝這一輩,玉牒譜系上第一字為“載”不免有犯諱的不便,所以改名嶽斌。當江寧未克復以前,他已升任陝甘總督;打算賦以敉平回亂的重任。回亂不僅生於陝甘;也生於雲南與新疆。雲南將次平服,而新疆方興未艾;朝廷寄望於新封子爵的鮑超,特降溫旨,認為新疆平亂“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所以命曾國藩傳旨鮑超,在他回籍葬親的兩月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亂。”恭王和文祥知道鮑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將楊遇,與他相提並論,很灌了一番米湯。上諭中說:“從前回疆用兵,楊遇即系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旅常。鮑超務當督率諸國,肅清西陲,威揚萬里,以與前賢后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朝廷委任。”話說得很誠摯,而命曾國藩傳旨,亦有暗示他幫著催勸之意。

無奈曾國藩對湘軍的急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鮑超是他的愛將,當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傳旨,並不勸駕。

再有一個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現任的閩浙總督,由江西瑞金為鮑超所敗,而竄入福建境內的李世賢、汪海洋兩大股,順理成章地該由他負責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對此亦自覺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可是朝廷一連串的處置,卻使他即氣又急,憤憤不平。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撫派了馬新貽;蔣益澧落了空,也就等於是他失去了浙江這個地盤。其次是李鴻章調署兩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其次是在江西的陝甘總督楊嶽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責成浙江每月撥給陝甘協餉十萬兩,並先籌措八萬銀子,作為楊軍的開拔費用。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接見僚屬,大罵曾國藩、李鴻章和郭嵩燾。這樣罵了幾天,怒火稍減;想想既不肯辭官歸田,就得有聲有地大幹一番。軍務是有把握的,就是餉源越來越絀,得要找個足智多謀的人,趁馬新貽末曾到任以前,好好籌劃妥當。這個人自然非胡雪巖莫屬。

“雪翁,”他說“你看,擠得我無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該到哪裡籌餉?哪裡都難!”兩個人將十五行省一個一個地算。除開窮瘠的省份,有餉可籌的富庶之地,都已為他人早著先鞭;江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弟的勢力,深蒂固;江西沈葆楨,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餉,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徵釐,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在那裡,顧念舊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

“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只有貴省和廣東了。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谷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麼辦?”胡雪巖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畫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巖一向言詞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象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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