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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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全部人中豬狗又一次狂笑。小馬摸著肚子,著眼淚說:“對,對,是個人!戰福,回家收拾收拾,蘇小姐歲數不小了,也該出門子了!”那些傢伙笑得幾乎斷氣。小蘇的臉也漲紅了,但是還是恬不知恥地說:“怎麼啦?你比人家強嗎?”
“呃呀,口氣硬,你真要跟他?”
“真跟他怎麼樣?”
“我買一對暖瓶送你…們!”
“哈!哈!”
“我要笑死啦!”人中豬狗們說“讓我歇口氣吧!”小馬著氣說:“哎呀,小蘇,你真是刮不知恬!”供銷社裡又一次響起了笑聲,可是笑的人少多了。這裡有點文化的人畢竟太少。
戰福在笑聲中逃離了供銷社。那些突然的鬨笑聲像鞭子一樣有力地打他。街道上的風用飛揚的沙土
接他,飛舞的落葉又一直把他伴送到家裡。他推開虛掩著的院門,一頭鑽進他那個破爛不堪的小屋裡,躺在炕上,心裡難過得要發狂。他想到在供銷社裡的無端羞辱,又想到自己這些狗一樣的
子,就
到心像刀絞一樣痛。這倒是不多見的。平時,戰福的腦子總是麻木的,不歡喜,也不沮喪。沒有熱情,也沒有追念往事火一樣的懊悔。他不向命運抱怨什麼,當然也不會為什麼暗自慶幸。不分析,也不判斷。沒有幻想,也沒有對往事甜
的沉緬。他的腦子是一片真空。
戰福腦海裡的翻騰平息下來了。只有往事在頭腦裡無聲上演。嫂子猙獰的面孔,然後是他的破狗窩。懶洋洋、無所作為的覺。糧食缸空了。可是也不想吃。到人家菜園裡偷菜。冬天夜裡到人家柴火垛上偷柴。捱打…
街門咣噹一聲響,是上工回來的二來子。戰福抬起頭來,屋裡黑了。肚子有點鈍鈍的痛,是一天沒吃飯了。缸裡隊上才送了三十斤玉米來,可是要吃還得去磨。唉,再忍一頓吧!戰福把破棉花球拉過來,抱在懷裡,便昏然入夢了。
清晨的涼氣透過撕破的窗戶紙,把戰福從夢鄉喚起。他從炕上坐起來,環顧著四周,第一次發現,這間屋子實在不像是人住的場所,而像是狗窩豬圈一類的東西。看吧,鍋臺上長起了青草,窗戶上的灰塵也已經足有半寸。由於窗格上和窗戶紙上灰土太厚,屋裡也是灰濛濛的,更增加了灰暗破敗的氣象。當然了,如果是平常,戰福一定是視無睹。可是在今天,不知是什麼鬼附了體,戰福“覺今是而昨非”居然覺得以往的
子實在過得太噁心了。是什麼力量促使他自新了呢?我說不上來,當時戰福也說不上來。
戰福起身下炕,首先掃去了多年堆積在地下的灰土。然後掃了掃窗臺,又把窗戶紙通通撕下來。他鏟去鍋臺上的青草,掏了掏鍋底下的陳灰,然後又把缸裡擔滿了清水。看一看屋裡,仍然有破敗的景象,於是把破棉被扔到了炕旮旯裡。然後巡視一下屋裡,覺得他的小草房真是一座意想不到的輝煌建築。
這時,他的腦子裡開始惑不解地想:“我要幹什麼?難道是要像別人一樣的生活嗎?”其實那最後的半句話
本就沒在他腦子裡出現,是我加上的。戰福想到一半就恐懼地停住了。因為他是這樣的一種人,絲毫也不想振作起來,把衣服洗一洗,把鍋刷一刷。至於跟大家到地裡去幹活,更是想都不敢想,一想就要頭皮發炸。就是最勤勞的農民,就不過是靠了
復一
不斷的勞作,把好安逸的念頭磨掉了呢;就是牛,早上被拉出圈時,也是老大的不願意。就那麼
復一
地幹活,除了吃和睡什麼也不想,然後再死掉?難怪戰福不樂意呢!
不過,誰說什麼也不想?這不是汙衊農民嗎!就連戰福也想過蓋個房子,娶個老婆呢!只不過現在沒了過分希望罷了。戰福現在在炕上坐著,可真是什麼也沒想。猛然,他的腦子裡一亮,似乎覺得置身於青堂瓦舍之中。好美的房子呀!雪白的頂棚,水泥的地。院子裡,密密地長滿了高大的楊樹,枝葉茂盛,就是烈當空的時候,院子裡也只有清涼的、葉片的綠光。
啊,美哉!戰福理想的房屋!地面沒有骯髒的泥土,只有雕琢後的條石砌成的地面,被夏的暴雨沖刷得清清
。
清涼的泉水環繞著他的院落奔。院子周圍是高大的磚牆。這偉大的房子上空會有喧鬧的噪音嗎?絕沒有!那會打擾了戰福先生神聖的睡眠。
吃什麼?偷來的南瓜?老玉米粒煮韭菜?胡說!他想吃罐頭。長這麼大還沒嘗過罐頭味呢。罐頭供銷社的貨架上就有。可是怎麼能拿來?有人坐在前面看著那些罐頭呢。吃不著了嗎?看著罐頭的是誰?坐在那裡的人是小蘇哇。小蘇滿面微笑,向他招手…
戰福渾身發熱,推開門就奔了出去,滿腦子都是輝煌的房屋,罐頭的美味,微笑的小蘇,冷不妨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立刻,身邊響起了一個無比可怕的聲音:“瞎了?奔你孃的喪!”戰福戰戰兢兢地抬頭一看,他嫂子正雙手叉,兇剎一般的瞪著大眼看他。戰福今天發現,嫂子居然那麼可憎;發黃的頭髮拉里拉塌地爬在頭上,
糙的面孔,黑裡透灰。木樁一般的身段,半男不女。總的印象是:下賤,不值一文。
戰福平時就恨他嫂子,不過還有幾分敬畏。可是他居然敢從牙縫裡說出兩個字:“醜相”就他自己也很覺得驚奇。但是,他從這兩個字裡又發覺自己很英勇,偉大。於是,又盯著他嫂子多看了一眼。
二來子嫂氣得發了楞,馬上又氣勢磅礴地反擊回來:“王八蛋!你不要臉!你不看看你自己!全中國也沒有你這樣的第二個!死不了也活不成,丟中國人的臉!”戰福被折服了,滾
地逃到街上去。二來子嫂念過小學呢。如今又常常去學習,
中很有一點全局觀念,罵起人來,學校的老師都害怕,何況戰福。
二來子嫂的大罵居然命中了戰福的要害,使他像一條捱了打一樣氣餒自卑。他垂頭喪氣地走,不覺走到供銷社裡。
供銷社大概只有八九個顧客,售貨員倒有十七八個。小馬第一個看見了戰福,發出一聲歡呼來接他的到來:“啊呀!小蘇的姑爺來了!”
“哈哈哈!”豬狗們發出一片狂笑。
顧客們大為驚奇:“怎麼了,出了什麼事?”豬狗們笑著把這件事情添油加醋地宣傳出去,為了開心,為了顯示自己多麼有幽默。其中小馬的聲音最響亮:“昨天,昨天下午(他笑得
不過氣來),戰福到供銷社來,我們的蘇小姐一看,那個含情脈脈呀,我可學不來…”小蘇慌了,昨天只不過是為了騷滴滴地開個玩笑,誰知道今天鬧成這個樣子;而且要在全公社傳揚開了,就這可不好!她像獅子狗一樣地跳了起來反擊:“小馬,你刮不知恬,你刮不知恬!”可是她的挖苦真是
用沒有。在場的大家都是喜歡獵取無聊新聞的人中豬狗,所以全都支稜起耳朵聽小馬的述說:…我要送一對暖壺給他們,小蘇替戰福嫌少!”
“哈哈!”
“哈哈!”
“小馬,你大概是撒謊吧?”全體售貨員一起作證說:“是真的!”
“哈哈哈!”公社副書記樂不可支地拍打自己的大肚子。
“嘻嘻嘻”文教助理員從牙縫裡笑著。
“哈哈,哈哈,哈哈”學校的孫老師抬頭看著天花板,嘴發出單調的傻笑,好像一頭苯驢;其它人也在怪笑,都要在這稍縱即逝的一瞬間裡,得到前所未有的歡樂。這個笑話對他們多寶貴呀!他們對遇到的一切人講,然後又可以在笑聲裡大大地快樂。
“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小蘇已經癱倒在櫃檯上了。人們看看她,又看看戰福黑紫的鬼臉,又是一場狂笑。小蘇招招手,把戰福叫過來,對他說,聲音是意想不到的溫柔。
“戰福,你這兩天別到供銷社來,啊?”別人也許會奇怪,小蘇為什麼對戰福這麼和氣。原來是戰福個兒很矮,臉又太黑,看不出是多少歲。所以,小蘇就從他的個兒上來判斷他只有十三四歲。因為她到石溝才一年,所以也沒人告訴過她戰福二十八了。所以她要哄著戰福,要他別來。要是她知道戰福歲數那麼大,就絕不會幹這種傻事。
好,戰福離開供銷社回家去了,渾身發熱,十年來第一次下定了決心,要好好幹,把自己得像個人樣,還要蓋三間,不,四間大瓦房。為了他的幸福,為了吃不完的罐頭。(說來可笑,他以為買罐頭的人可以把罐頭隨便拿回家去。)晚上,人們收工回家的時候,看見有人在山上的石頭坑裡起石頭。(石溝的石頭很好打,用鐵
一撬就可以
到大塊的上好石料)。裝在一輛破破爛爛的小車上。當人們走近的時候,十分吃驚地看見,那是戰福!
戰福滿頭是汗,勉勉強強把三五百斤石頭推到家的時候,已經天黑了。他做了一鍋難吃無比的玉米麵餅子,把肚子飽,就躺在他那破炕上。想著白天在供銷社的情景,心頭火熱。他以為,小蘇對他很有意思,但是當著那麼多的人,不好意思。可是他就沒想想,人家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及為什麼會看上他等等。他躺在那裡“愈思而愈有味焉”於是猛然從炕上跳起,找隊裡要蓋房子的地皮去了。
第二天早上,全村都傳遍了戰福找大隊書記要蓋房子的地基的新聞。這又是一個笑話。書記問戰福,你怎麼想起要蓋房子了?他答之曰:要成家立業!何其可笑乃爾!
這個新聞和小蘇在供銷社鬧笑話的新聞一匯合,馬上又產生了一種謠傳。以致有人找到在山上打石頭的戰福問他是不是看上了供銷社的小蘇,問得戰福心花怒放。他覺得村子都傳開了,當然是好事將成,竟然直認不諱。
好傢伙,不等天黑戰福下山,這個笑話轟動了全村的街頭巷尾!供銷社裡的豬狗們著小蘇買糖,二來子不巧這時去供銷社打醬油,立刻被一片“小蘇,你大伯子來啦”的喊聲臊了出來。等到天黑,戰福回來的時候,剛到門口,就被二來子攔住了。
他們兩人一起到戰福的小屋裡坐下。二來子問:“兄弟,你是要蓋房子嗎?”
“是呀”
“蓋房好哇。你這房子是好另蓋了。當哥哥的能幫你點麼?”
“不用了哥呀。嫂子能同意嗎?”
“咳,不幫錢物也能幫把力呀。”
“好哇哥。少不了去麻煩你。”二來子站起身來要走,猛然又回過頭來:“戰福,有個話不好問你。你是看上了供銷社的蘇了嗎?”戰福默然不語。不過顯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兄弟,不是當哥的給你潑涼水,你快死了這個心吧。人家是什麼人,咱是什麼人?給人家提鞋都嫌你手指頭…”二來子絮叨了好一陣,看看兄弟沒有悔悟的樣子,嘆著氣走了。
第三天早上,當戰福推起小車要上山,剛出門就碰上了隔壁的大李子。大李子嬉皮笑臉地對戰福說:“戰福,你的福氣到了!供銷社的小蘇叫你去呢!她在宿舍等你。”戰福扔下小車楞住了。大李子又說:“哎,還不快去?北邊第二排靠西第二個門!”戰福撒腿就跑,一氣直跑小蘇門前,站在那裡呆住了。他既不敢推開房門(小蘇在他心目裡雖不是高不可攀,也還有某種神聖的味道)也不敢走開一步。倒是湊巧,站了不到半個鐘點門就開了。小蘇好像要出門,一看見戰福,就喝了一聲:“進來!”戰福像一隻狗一樣進了門,門就砰一聲關上了,好像還死了。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腦子發木,扭頭一看…
小蘇呲牙咧嘴,臉鐵青,面上的肌
猙獰地扭成可怕的一團,
髮倒豎,眉
倒立著,好像一個鬼一樣立在那裡。戰福的心頭不再幸福地發癢了。可是腦子還是木著。
小蘇發出可怕的聲音:“戰福,我問你,你在外面胡說了一些什麼?你胡呲亂冒!啊!你不要臉!你說什麼!你媽個+的,你蓋你的房,把我扯進去幹嗎?你說呀!”蘇小姐看戰福待著,拿出一針,一下子在他臉上扎進多半截。
“戰福,你啞巴了!喂!我告訴你(一針紮在膛上),不准你再去亂說,聽見沒有…”小蘇開始訓誡戰福,一邊說一邊用針在他身上亂刺。戰福既不答辯,也不迴避,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完全像一塊木頭。在我看來,蘇小姐這時的行為比較冒險。
好了,過了兩個鐘點,蘇小姐的訓導結束了,戰福臉上也有十來處冒出了血珠,身上更不用說。可是戰福還是木著,也沒有任何跡象證明他對蘇小姐的訓誡聽進了一句。可是蘇小姐已經疲倦,手也酸得厲害,於是開開門,把他推了出去。
後來,有人看見他默默地走過街頭,又有人看見他在村外的河邊上走,一面撕著衣服,一邊狗一樣嘶叫著。再以後,就沒有任何人看見他了。只有河邊找到過他的破衣服,還有就是石溝村多了一條沒主的黑狗,全身斑禿,瘦得皮包骨頭。每逢趕集,就站在戰福站過的地方。沒有人看見它吃過東西,也沒有人看見它天黑後在哪裡。它從來也不走進供銷社的大門。過了幾個月,人們發現它死在二來子的院子裡。
據說二來子因此哭了一場,打了一次老婆,以後關於這條狗,關於這個人,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