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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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說:"我不是還愛你嗎?"這麼一個美麗的女人跟就要當上土司的聰明人睡過覺後還愛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塔娜說:"你還不想睡嗎?這回我真的要睡了。"說完,她轉過身去就睡著了。我也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那件紫衣服出現在我眼前。我閉著眼睛,它在那裡,我睜開眼睛,它還是在那裡。我看到它被塔娜從窗口扔出去時,在風中像旗子一樣展開了。衣服被水淋溼了,所以,剛剛展開就凍住了。它(他?她?)就加樣硬邦邦地墜落下去。下面,有一個人正等著。或者說,正好有一個人在下面,衣服便蒙在了他的頭上。這個人掙扎了一陣,這件凍硬了的衣服又粘在他身上了。我看到了他的臉,這是一張我認識的臉。

他就是那個殺手。

他到達麥其家的官寨已經好幾個月了,還沒有下手,看來,他是因為缺乏足夠的勇氣。

我看到這張臉,被仇恨,被膽怯,被嚴寒所折磨,變得比月亮還蒼白,比傷口還

從我身上脫下的紫衣服從窗口飄下去,他站在牆那裡,望著土司窗子裡瀉出來的燈光,正凍得牙齒塔塔作響。天氣這麼寒冷,一件衣服從天而降,他是不會拒絕穿上的。何況,這衣服裡還有另外一個人殘存的意志。是的,好多事情雖然不是發生在眼前,但我都能看見。

衣服從窗口飄下去,雖然凍得硬邦邦的,但一到那個叫多吉羅布的殺手身上,就軟下來,連上面的冰也融化了。這個殺手不是個好殺手。他到這裡來這麼久了,不是沒有下手的機會,而是老去想為什麼要下手,結果是遲遲不能下手。現在不同了,這件紫的衣服幫了他的忙,兩股對麥其家的仇恨在一個人身上匯聚起來。在嚴寒的冬夜裡,刀鞘和刀也上了凍。他站在麥其家似乎是堅不可摧的官寨下面,拔刀在手,只聽夜空裡鏘琅琅一聲響亮,叫人骨頭縫裡都結上冰了。殺手上了樓,他依照我的願望在樓上走動,刀上寒光閃閃。這時,他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要是我是個殺手,也會跟他走一樣的路線。土司反正要死了,力旺盛咄咄人的是就要登上土司的位子的那個人,殺手來到了他的門前,用刀尖撥動門栓,門像個吃了一驚的婦人一樣"呀"了一聲。屋子裡沒有燈,殺手邁進門坎後黑暗的深淵。他站著一動不動,等待眼睛從黑暗裡看見點什麼。慢慢地,一團模模糊糊的白從暗中浮現出來,是的,那是一張臉,是麥其家大少爺的臉。紫衣服對這張臉沒有仇恨,他恨的是另一張臉,所以,立即就想轉身向外。殺手不知道這些,只到有個神秘的力量推他往外走。他穩住身子,舉起了刀子,這次不下手,也許他永遠也不會有足夠的勇氣舉起刀子了。他本來就沒有足夠的仇恨,只是這片土地規定了,像他這樣的人必須為自己的親人復仇。當逃亡在遙遠的地方時,他是有足夠仇恨的。當他們回來,知道自己的父親其實是背叛自己的主子才落得那樣的下場時,仇恨就開始慢慢消逝。但他必須對麥其家舉起復仇的刀子,用刀子上覆仇的寒光去照亮他們驚恐的臉。是的,復仇不僅是要殺人,而是要叫被殺的人知道是被哪個復仇者所殺。

但今天,多吉羅布卻來不及把土司家的大少爺叫醒,告訴他是誰的兒子回來復仇了。紫衣服卻推著他去找老土司。殺手的刀子向上那個模糊的影子殺了下去。

上的人睡意膜隴地哼了一聲。

殺手一刀下去,黑暗中軟軟的撲哧一聲,紫衣服上的仇恨就沒有了。殺手多吉羅布是第一次殺人,他不知道刀子捅進人的身子會有這樣軟軟的一聲。他站在黑暗裡,聞到血腥味四處瀰漫,被殺的人又哼了睡意濃重的一聲。

殺手逃出了屋子,他手裡的刀讓血矇住,沒有了亮光。他慌慌張張地下樓,衣袂在身後飄飛起來。官寨像所有人都被殺了一樣靜。只有麥其家的傻子少爺躺在上大叫起來:"殺人了!殺手來了!"塔娜醒過來,把我的嘴緊緊捂住,我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大叫起來:"殺人了!殺手多吉羅布來了!"在這喊聲裡,要是有哪個人說不曾被驚醒,就是撒謊了。一個窗口接著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但當他們聽清楚是我在大叫,又都躺下去了。一個又一個窗口重新陷入了黑暗。塔娜恨恨地說:"好吧,光是當一個傻子的子還不夠,你還要使我成為一個瘋子的子嗎?"塔娜其實不配做情人。土司家大少爺被人一刀深深地紮在肚子上,她卻一點覺都沒有。我告訴她:"哥哥被殺手在肚子上紮了一刀。"她說:"天哪,你那麼恨他。不是他要搶你的子,是你子自己去找他的,你不是說他討姑娘喜歡嗎?"我說:"一刀紮在肚子上,不光是血,屎也出來了。"她翻過身去,不再理我了。這時,殺手逃到了官寨外面,他燃起了一個火把,在廣場上大叫,他是死在麥其家手裡的誰誰的兒子,叫什麼名字,他回來報仇了。他叫道:"你們好好看看,這是我的臉,我是報仇來了!"這回,大家都跑到外面去了,望著樓下那個人,他用火把照著自己的臉。他就騎在馬背上大叫。他把火把扔在地上,暗夜裡一陣蹄聲,響到遠處去了。

火把慢慢在地上熄滅了,土司才喊追。我說:"追不上了。還是去救人吧,他還沒有死。"

"誰?"老土司的聲音聽上去十分驚恐。

我笑了,說:"不是你,是你的大兒子,殺手在他肚子上殺了一刀,血和屎一起上了。"老土司說:"他為什麼不殺我?"他其實是用不著問的,我也用不著去回答。還是他自己說:"是的,我老了,用不著他們動手了。"

"他是這樣想的。"我說。

父親說:"你一個傻子怎麼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塔娜在我耳邊說:"你叫他害怕了。"

"就是因為我是個傻子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我回答。土司叫人扶著,到繼承人的房間裡去了。眼前的情景正跟我說的一樣,大少爺的屋子充滿了血和糞便的味道。他的腸子到外面來了。他的手捂在傷口上,閉著眼睛,睡意朦朧地哼哼著。那種哼哼聲,叫人聽來,好像被人殺上一刀是十分舒服的事情。好多人在耳邊喊他的名字,他都沒有回答。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裡掃來掃去,最後,定定地落在了我子身上。我對塔娜說:"父親想要你去叫。"父親說:"是的,也許你會使他醒來。"塔娜的臉紅了,她看看我,我的腦子開始發漲了,但我還是胡亂說了些救人要緊的話。塔娜喊了,塔娜還說:"要是聽到了我叫你,就睜一下眼睛吧。"但他還是把眼睛緊緊閉著,沒有睜開的意思。門巴喇嘛只能醫眼睛看不見的病,對這樣恐怖的傷口沒有什麼辦法。還是把行刑人傳來,才把傷口處置了。兩個行刑人把腸子回到肚子,把一隻盛滿了藥的碗扣在傷口上用布帶纏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爾依擦去一頭汗水,說:"大少爺現在不痛了,藥起作用了。"麥其土司說:"好。"天開始亮了。哥哥的臉像張白紙一樣。他沉沉地睡著,臉上出現了孩子一樣幼稚的神情。

土司問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老爾依說:"要是屎沒有出來,就能。"爾依很乾脆地說:"父親的意思是說,大少爺會叫自己的糞便毒死。"土司的臉變得比哥哥還蒼白。他揮揮手,說:"大家散了吧。"大家就從大少爺的屋子裡魚貫而出。爾依看著我,眼裡閃著興奮的光芒,我知道他是為我高興。塔娜的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會名正言順地成為麥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該為自己高興,還是替哥哥難受。每天,我都到哥哥房裡去兩三次,但都沒有見他醒過來。

這年的天來得快,天上的風向一轉,就兩三天時間吧,河邊的柳枝就開始變青。又過了兩三天,山前、溝邊的野桃花就熱熱鬧鬧地開放了。

短短几天時間,空氣裡的塵土就叫芬芳的水氣壓下去了。

哥哥在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親卻又恢復了神。他不再整夜熱敷了。他說:"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擔子。"他那樣說,好像只有一個兒子。那個兒子還沒有死去,就開始發臭了。哥哥剛開始發臭時,行刑人配製的‮物藥‬還能把異味壓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強烈的香草。後來,香草的味道依然強烈,臭味也從哥哥肚子上那隻木碗下面散發出來。兩種味道混合起來十分刺鼻,沒人能夠招架,女人們都吐得一場糊塗,只有我和父親,還能在裡面呆些時候。我總是能比父親還呆得長些。這天,父親呆了一陣,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們把驅除穢氣的柏煙扇到他身上。父親被煙嗆得大聲咳嗽。這時,我看到哥哥的眼皮開始抖動。他終於醒了,慢慢睜開了眼睛;他說:"我還在嗎?"我說:"你還在自己上。"

"仇人,刀子,麥其家仇人的刀子。"他嘆口氣,摸到了那隻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虛弱地笑了:"這個人刀法不好。"他對我出了虛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便說:"我去告訴他們你醒過來了。"大家都進來了,但女人們仍然忍不住要吐,麥其家的大少爺臉上出現了一點淡淡的羞怯的紅暈,問:"是我發臭了嗎?"女人們都出去了,哥哥說:"我發臭了,我怎麼會發臭呢?"土司握著兒子的手,儘量想在屋裡多呆一會兒,但實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對兒子說:"你是活不過來了,兒子,少受罪,早點去吧。"說完這話,老土司臉上涕淚橫

兒子幽怨地看了父親一眼,說:"要是你早點讓位,我就當了幾天土司。可你捨不得。我最想的就是當土司。"父親說:"好了,兒子,我馬上讓位給你。

哥哥搖搖頭:"可是,我沒有力氣坐那個位子了。我要死了。"說完這句話,哥哥就閉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幾聲他也沒有回答,土司出去淚。這時,哥哥又睜開眼睛,對我說,"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個著急的人。知道嗎?我最怕的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為害怕你。現在,我用不著害怕了。"他還說,"想想小時候,我有多麼愛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間,過去的一切都復活過來了。

我說:"我也愛你。"

"我真高興。"他說。說完,就昏過去了。

麥其家的大少爺再沒有醒來。又過了幾天,我們都在夢裡的時候,他悄悄地去了。

大家都下了眼淚。

但沒有一個人的眼淚會比我的眼淚更真誠。雖然在此之前,我們之間早年的兄弟情已經蕩然無存。我是在為他最後幾句話而傷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就緊靠著我,往我懷裡鑽。我知道,這並不表示她有多愛我,而是害怕麥其家新的亡靈,這說明,她並不像我那樣愛哥哥。

母親擦乾眼淚,對我說:"我很傷心,但不用再為我的傻子心了。"父親重新煥發了活力。

兒子的葬禮,事事他都親自張羅。他的頭像雪山樣白,臉卻被火化兒子遺體的火光映得紅紅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個早上。中午時分,骨灰變冷了,收進了罈子裡,僧人們吹吹打打,護送著骨灰往廟裡走去。骨灰要供養在廟裡,接受齋醮,直到濟嘎活佛宣稱亡者的靈魂已經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是的,一個活人的骨頭正在罈子裡,在僧人們誦唸《超生經》的嗡嗡聲裡漸漸變冷。土司臉上的紅卻再沒有退去。他對濟嘎活佛說:"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還要為活人奔忙呢。又到下種的時候了,我要忙天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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