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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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在做夢,可是她沒有力量從夢中掙扎出來。

她在掃一條路,那是她剛走過的路?她把它踩髒了?她倒退著往回掃,兩邊人群夾道,都在指點她,議論她。她低著頭往回退著掃,路掃不完,兩邊夾道的人也沒盡頭。梁志祥拿著一套木匠傢俱向她走過來。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見兩邊的人,可她抬不起頭來,她使勁掃著,人群中還有爸爸冷淡的目光…

他隨著一大群人在參觀旅遊。人群鬧哄哄地簇擁著他,他很高興,很滿足。薛小珊照例為他拿著風衣,雷彤林也不離左右。他頤指氣使,好不威風。這一處公園的大鐵門鎖著,掛著牌子“風吹草低見牛羊——老年人不許入內”他火了,這叫什麼牌子?他手一指,便有雷鳴電閃,鐵門轟然而開。好寬曠的一個天地。人群歡呼著他的功績,爭先恐後湧進去…

怎麼變成一大片荒原了?空曠得可怕,四周連地平線都沒有,浩渺無邊的慘淡。風沒有聲音,光沒有顏,陌生得瘮人。身旁簇擁的人一個都不見了,四面眺望也不見他們的影子,他大聲喊起來,沒有任何回答,人們把他一個人遺失在荒原上了,他真正到恐懼了。你們在哪兒呢?他拼命喊著,你們把我丟在這兒,我會凍死的,餓死的。天快黑了,他衣服穿得又不多,沒有顏的光黯淡下去,沒有聲音的風大起來,四面湧過來的是洪水還是狼群?他喊著…

黑雲在天上海濤般起伏著,她在雲中飄蕩,忽上忽下,時而昏沉,時而清醒。烏黑的雲海中到處是耀眼的閃電,駭人的雷擊,一道道利劍劃破天空。不要被雷電擊中,上下左右都有耀眼的電光,躲不勝躲,白的,青的,還有一道紫的,把天空裂成兩半。

她在坐飛機?她在雲上?碰見氣了?上下顛簸,心慌噁心。前面怎麼開來一輛公共汽車,人們騰雲駕霧地上車下車,去哪兒?她招手,車門卻關了;她喊,車卻開走了。她往前跑,腳下的雲像棉花一樣,怎麼踏也使不上勁,而且雲在不斷地往後飄,她在雲上拼命跑,卻等於一步也沒前進。遠處,雲霧繚繞中隱約浮現出南天門,就像連環畫上的孫悟空大鬧天宮一樣(自己什麼時候見過這幅畫?她這心理學家還看連環畫?和工宣隊能代清嗎?),她拼命朝那兒跑,可是總那麼遠。這一腳總算踏著實地了,離開軟綿綿的雲了,加快速度往前跑,腳下的地面怎麼變成了向後轉動的傳送帶了?她拼命往前跑,也最多維持原地不動。她疲力盡了,摔倒了,傳送帶載著她飛快地倒退著,雲在耳邊呼呼飛過,她緊張,恐慌,後面的盡頭處就是一千度高溫的石灰窯——她在鋼鐵廠勞動時見過——掉進去就煉成渣了。她拼命掙扎著朝前爬,她伸出手向前面呼救著,後面,石灰窯的紅火近了…

他在冰海雪原中抱肩蜷縮著。真冷啊,他再縮一縮,然而怎麼也躲不過四面八方來的風。在冰雪地上刨個坑,蹲進去,不冷了,他可以備課了,可頭頂又響起趙世芬的罵聲。罵就罵。他撿起一紅果冰,舉起來,朝她指去,她只用目光一瞥,冰就開始融化滴水了。他在這麼寒冷的冰海雪原中凍成的這,就如此經不住她的目光?

是誰壓著她,壓得她不過氣來?是凌海?他的身軀沒這麼胖大,沒這麼重。這簡直像個狗熊,那是誰?她只看見眼前一片黑茸茸的,誰的?真的是狗熊?她拼命抵抗,要推掉它。咕咚,推掉了,壓斷了一釣魚竿。她翻過身來,可以氣了,可四面又出現一群狼,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她沒處可逃,看著綠幽幽的眼睛越圍越近,她渾身篩糠一樣哆嗦著。她越變越小,最後變成一粒草籽,躲進泥縫裡。狼群從上面跑過去了,她輕鬆點了,可是又有一把外科用的鑷子銀光閃閃的伸進泥縫,伸向她——這不是外科主治大夫的手嗎,為什麼都不放過她,躲在泥縫裡還不行?好幾把鑷子,寒光閃爍,都指向她…她從泥縫裡跑出來。天上掉下來一繩子,像是用醫院的紗布繃帶編的。她用它在地上盤了一個直徑五六米的圓形繩圈,然後用火柴點著它,繩子像導火索一樣燒起來,留下一個圓圓的灰圈,她坐在灰圈的中間,總算安全了,這兒沒人來了,媽媽在遠處哭泣…

一丈多長的紅藍鉛筆像柱子一樣立在旁邊。他雙手摟住它,把它放平,然後像抱著一門大炮朝前衝。前面是一道雪白的牆,他舉著大筆在上面畫著大紅圈,不斷地畫,一個接一個,然後,他抱著大炮一樣的紅藍鉛筆,依次鑽進這一個個大紅圈裡,進一個出一個,出一個進一個…這一個個紅圈面撲來,圈與圈連在一起,成一個圓形巷道了,四壁是粉紅的,摸著、踏著像一樣柔軟、溼熱和有彈。他在裡面衝,滿身大汗。他自己也變得溼乎乎軟綿綿的了,那枝大炮一樣的紅藍鉛筆也變得發軟了,總算衝出這圓形巷道了,涼快了,可以歇歇了。他擦著汗,那枝紅藍鉛筆被涼風一吹又變得堅硬了,他又四處張望著尋找雪白的牆壁,想接著畫紅圈,接著鑽巷道,可到處找不著白牆了。他抱著一摟多的紅藍鉛筆,漫無目的地前進,像是站崗巡邏的士兵——自己不是大兵出身的嗎?

前面有個看不清模樣的小女子在哭、在罵他。他火了,衝過去,用紅藍鉛筆一戳,把她挑起來了。是誰?他吃了一驚,好像是小蘭。他渾身冒出冷汗,想轉身去尋找白牆畫圈,可那個小女子被挑在鉛筆頭上下不來了。他使勁甩著大炮似的鉛筆,她還在上面,鋼鐵一樣硬的紅藍鉛筆又發軟了,像是裝滿水的一個圓柱形橡皮筒…

面前是一口大油鍋,下面炭火熊熊。他被剝光了,赤捆在一邊,過一會兒就要把他扔進去煉成油。他渾身大汗,被火烤著,等待著那可怕的一瞬,那枝紅藍鉛筆癱軟地躺在旁邊,也要一同下油鍋…

當空一道閃電,奇蹟令人不敢相信地發生了。大地傾斜過來,他掙脫繩索立起來,油鍋翻了,滿地是火。他抱起自己的紅藍鉛筆,它又變得像門大炮一樣硬,他朝四面掃,炮火連天…

他還是被赤身體捆著,還是在炭火熊熊的油鍋旁,油還沒熱,慢慢燒著…

家庭財務賬算完了,平平不和她說話了,黑暗中聽見平平均勻的鼾聲。她朦朦朧朧地也想睡了,實在是太累了,身子像捆乾柴,鬆散散的,輕飄飄的,風一吹就會散架的,就會滿天飛舞的。她稍一放鬆知覺,就飄入空中了…

她的肚子突然像吹氣球一樣大了,她恐慌——怎麼了,自己懷孕了,她沒有和誰發生過關係啊。還在十年前她曾有過一次這樣的恐慌,現在絕沒有必要這樣恐慌——又驚奇,有兩個小嬰孩兒從她肚子裡跳出來,肚子一下癟了。胖胖的,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笑著向她拍手,蹦蹦跳跳地踩在她脯上。那小腳乎乎的,熱乎乎的,踩得她真舒服。這是她的孩子?她真想伸手去摟他們。她發現自己乾癟的rx房飽滿起來,往外溢汁了,白的,她又驚喜又難過,難過什麼?她的眼淚也跟著了下來…

一個高大的城門,像是前門,又像是天安門,城門樓上橫掛著一個大匾,四個金大字:“難眩以偽”他站在城門樓上,看見無數的人排成望不到頭的長龍,一個個順序從城門通過,他俯瞰地一個個審查著,對他們的一舉一動、一眉一眼都看得很清楚,有一種獨居要津的優越

家裡要來客人了,他和景立貞在圓桌上佈置碗筷盤盞。他一個方案,她一個方案,兩人爭執起來。他的主意不能變,有些煩了,微微瞪了一下眼,景立貞妥協了,碗筷盤盞按他的方案擺好了,可是客人又提出另外的方案。又是爭執,這不是家裡人了,他不能隨便瞪眼,可他還要堅持自己的方案。他笑著一指客廳,那裡有沙發,有龍井茶,有高級煙,客人眨眨眼看了看他,想了想,高高興興到客廳休息去了。他一個人繼續佈置著餐桌。怎麼回事?總也佈置不好。就剩他一個人了,沒有人和他爭執了,他對自己的方案也不滿意了。他一次又一次改動著方案,來回擺著,總是不理想…

唱片越轉越慢,唱片上的紋路能看見了,唱片變成橢圓形了,像小海小時候畫的一個個圓圈,一個套一個,螺旋放大…

這是她幫曾立波設計的北方賓館的旋梯。爬上五層樓往下看,鋪著紅地毯的旋梯轉著圓圈很華麗地旋下去。下面的大廳是淡藍的水磨石地面,看見兩個女服務員的頭頂和她們斜伸出來的腳…

她一陣暈眩,摔了下去。紅旋梯在她身旁旋轉著,像個圓形的豎井。她呼呼地飛快地墜落著,摔到水磨石地板的大廳裡,下半身摔成血模糊的一攤,只剩下上半身坐在血泊中。大廳裡西裝革履的賓客提著皮箱、公文包來來往往,服務員們甜的笑臉送著。菸酒櫃檯熙熙攘攘,可沒有一個人注意她。曾立波夾著一卷圖紙興沖沖地走進賓館。她用力喊他,聲音卻小得可憐,小得令她自己心酸。他詫異地回頭掃視了一下,沒發現她,就又轉過頭,噔噔噔地上樓梯了…

他睡不著了,爸爸的呼嚕聲像貓叫。他來回翻著身,看見裡間屋的門輕輕開了,隔著四扇屏,聽出是林虹的腳步,輕輕的,小心翼翼的。他儘量不去聽那腳步聲。腳步聲出了外間屋了,然後必然是廁所的開燈聲和關門聲。聽見這聲音是令人難堪的,他儘量使自己打起呼嚕來。可是,越不想聽見越是聽見了,不是去廁所,而是打開大門出去了。後半夜了,還出去轉?肯定是太悶熱,不習慣,無法入睡,可現在一個人出去——又是她這樣一個女子——會出事的呀。

他想了想,起身穿上衣服,也跟著下樓了。

月光一片清亮,空氣透明,一幢幢黑魆魆的樓房像剪紙,貼在深碧瓦藍的天空背景上,靜得奇異,童話世界,林虹在前面樹下飄飄然慢慢散著步,他朝她走去。月亮在上,樹冠在中,他們在下。他擁抱住林虹。林虹的身體涼涼的、溼潤的、溫柔地緊貼著他。他到衝動和舒服。他的身體在融化…

她捧著鮮花朝前走,兩邊不斷有人伸過手來採摘她手裡的花。她還是朝前走。她把鮮花在餐廳的花瓶裡,在硃紅宮牆的牆縫裡。路燈的光線昏黃,她走著。有人想和她並肩走,伸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輕輕搪開了他的手,摘下手裡花束中的一朵小花,沉默不言地放到對方手中。對方不解地看著她。她還是朝前走,路燈下、樹影中的夜風像黑的問號,在她面前畫著裝飾的圖案。一件裝飾著這種圖案的黑睡袍從天空落下來,披在她身上。她穿著它朝前走。睡袍在她膝下襬著各種黑圖案,一個問號接一個問號。她是誰?黑美人?天亮了,天上掛著一個黑頭,橢圓形,不,是菱形的,光很柔和優美。天在下雨,樹葉滿天飄,天空中一張張五線樂譜在翻動…

他電大畢業了,成為一個傑出人物了。他坐火車回內蒙古建設兵團。漫天黃沙狂風,吹得人睜不開眼。他笑著一揮手,黃沙撤退了,一片綠洲。他下了火車朝前走,有人群來歡他。綠洲不見了,是大片的鹽鹼荒地,稀稀疏疏長著草,一片磚瓦房。她走過來了,還衝他微笑。他本來不想理她,本來想冷淡地點點頭——那是他路上考慮過多遍的——可他還是止不住衝她笑了笑。她有些愧疚地垂下頭。她那時為什麼和他分手?她沒想到他會有今天?看見她愧疚的樣子,他突然得到滿足了,也平靜了,對重遊故地也失去情了。他要回北京了…

飯館裡亂糟糟的,人聲喧譁。她坐在那兒開票,面前一塊玻璃擋板,隔斷了她和顧客。只有一個小窗,形狀像個城門,錢和票,還有手,在裡面進進出出,空氣中都是油…

舞廳裡燈光炫目,那麼多英俊男人的臉,都在朝她微笑,她與一個人跳,卻對許多人飛媚眼。突然,她目光一冷,人群中多出了衛華難看的臉,她轉過頭不去看他。

可是,她發現自己的舞步不靈便了,上被一條細繩子牽著。是誰把繩子繫到她上,纏了一圈又一圈?她捋著繩子穿過人群去尋找繩源。繩子很長,一直出了舞廳。她奇怪了,這麼長?繩子過了西單,一直往天安門廣場去,還沒盡頭。突然,她怔住了,繩子上繫著一個紅的小鈕釦,還有一個小蝴蝶結,這她認得,是女兒小薇的。這不是繩子,是尼龍線,是今年天衛華和她領著女兒在天安門廣場放風箏用的。小薇說要和風箏一塊兒上天,衛華就把她的蝴蝶結和鈕釦系在了挨近風箏的線上,原來他是在用線牽著自己。她火了,上手去扯,尼龍線又細又結實,幾乎勒破了她的手,她剛要用牙咬,小薇遠遠張著手哭跑而來…

中國字裡“口”字最有意思,你們相信嗎?一個一筆畫,一個正方形——還可以演繹成封閉曲線——上下左右對應,四面八方皆有。

“口”中有“木”為“困”

“口”中有“人”為“囚”

“口”中有“玉”為“國”

“口”中有“口”為“回”

“口”中有“卷”為“圈”

要是把口字用一條線分割開,就成兩個字:凸、凹。這兩個字是陰陽對立,凸為陽,凹為陰,陰陽為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演萬物,而陰陽兩儀則來自口字的一分為二…

他在沙龍中和同學們大講中國字中的陰陽辯證法,他在不斷地寫著凸、凹兩個字,這兩個字在他手底下成對地冒出來,一個個都變成有彈、有血、有生命的,在那裡手拉手跳著舞,一對對跑向大自然…

天上佈滿湧動的烏雲。地上一個靜靜的綠池塘。一道紅的閃電從雲中垂直入池塘,變成一條在水中游動的大魚。池塘邊長出一棵果實累累的馬xx子葡萄…

明天要去香山…

她朝他走去,他後退著。她冷笑著鄙夷地站住。一群人包圍住他,他低下頭在那兒掃雪。人群議論紛紛,說他是個了不起的導演。他惶惑地朝人群看了一眼,一個女演員和他的目光對了一下,便興奮地臉紅了。他還是低著頭掃雪。這時開來一輛小汽車,從裡面走出一個穿著貂皮大衣的貴婦人。人們議論說:這就是他的子,那件貂皮大衣就是用他拍電影掙的錢買的。穿貂皮大衣的子走進人圈,冷冷地看了看丈夫:“你還沒掃完,掃這麼慢,什麼時候才能掃到家門口?”他低著頭,大汗淋漓。人們鬨笑了。穿貂皮大衣的子唾了一口,坐上車走了。人們看完熱鬧,也都散去了。空曠的雪地上,只有他一個人瑟縮在冷風中發抖…

他朦朧中看見自己撕扯了的著作粘修起來…

她好像還在譁哧譁哧洗衣服…

他和李海山下棋,不斷地下棋,終於下完了。李文靜微笑地看著他。他走上前,攜手並肩舉行婚禮…

她恍恍惚惚地在書稿中走著,每到一個句號,就停在圓圈中歇一歇…

他把一本又一本哲學書憤怒地摔到李文臉上…

她已經被速凍起來了,準備下世紀再醒來,研究家庭社會學…

他拿著刀子,狠狠地盯視著小蘭…

她比顧恆睡得還晚,一到另一個世界就什麼都不再看和想了…

京都在沉睡。

“北京人”和“山頂人”的幽靈在冥冥碧空中游蕩。幾百萬人在另一個世界裡進行著他們在這個世界不能進行的活動。一粒白天落在雌蕊柱頭上的黃花粉中的雄生殖細胞正在一點點伸長,準備鑽進雌蕊。北京車站和北京電報大樓鐘塔上的大鐘時針在一點點朝前走著。地球沉重緩慢地旋轉著。黑魆魆的地平線後面,青的曙光正一點點從黑夜中結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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