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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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際脈絡亦簡單。沒有同事,老闆,父母,親戚,同學,老友,舊愛,新歡…種種糾纏。似一直獨自在生活:一個人去游泳,來來回回,把腦袋潛伏在水底下屏住呼。一個人跑步,有時會在夜晚12點左右,穿上球鞋溜進寓所旁邊的公園,跑40分鐘左右。一個人去爬山,爬到山頂菸,發會呆,然後再爬下來。一個人在常去的越南餐館點酸辣蝦湯和榴蓮飯來吃。一個人在地下通道里看少年在大風中唱免費歌曲。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寫作。

到後來,寫作都變得不可能。有一段時間我停止了寫作。無法再寫任何一個字,甚至不能閱讀。的確偶爾我會恐懼寫作,就如同凱爾泰斯在書裡寫:我最終發現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寫作使我與自己之間建立了一種完全負面的關係。這位東歐男人獲了諾貝爾獎貢獻巨大尚且言語直接。而無話可說的我只覺得自己潦倒草草。

我寫過數本書。基本上一本寫完當即就覺得它不再屬於我。它們最終似與我沒有任何干系。我亦不記得寫作它們的夜夜,看不到它們在書店裡被無數陌生的手翻閱後留下來的熱鬧和餘味,聽不到它們被無數口水讚美和唾罵覆蓋後的沉默。

它們就像被服用之後的藥丸,留不下痕跡,看不到變化。寫作,它只是在一個人的內心發生的事。它和除此之外的一切均無關係。

它僅僅意味著在某段時間你曾沉浸在孤獨之中。孤獨是空氣,你呼著它而覺到自己的存在。桌子上有咖啡和菸缸,大堆凌亂書籍以及植物。有時候會因為寫作而遺忘了時間,任窗外的天空轉換了顏,廚房裡的食物逐漸冷卻。文字和思慮得以使時間蔓延和擴展。這是意義所在。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長久導致的孤獨,使人有時候非常渴望與人群靠近。想接近他們,想象他們在想些什麼。我常常讓自己置身在人群中,類似於咖啡店,酒吧,車站,廣場之類的地方。臉若無其事,也不想說什麼話。只是看到年輕的孩子充滿活力的身體。看到陌生人在談或者爭吵。看到顏形狀嘈雜人群。獨自分辨空氣裡混合的荷爾蒙氣味。這一切會使我覺得興奮。

我對她說,如果你選擇一種神化的活動作為工作,就將意味著你的生活將與某種空虛聯結,猶如浩瀚宇宙中與銀河系的一種遙向呼應,卻並不歸宿。距離依舊有幾百萬光年。它要你為了獨立而需與世間保持一定程度的距離。要你長期認真面對自己的內心,即使這思省猶如黑暗漫長的隧道,穿越亦是漫長。

它讓你處於一種與死亡並行前進的微妙狀態。你看得到自己走在邊緣。你亦知道它讓生命費的程度加劇,它使你,使你變老。

而基本上寫作是不被選擇的。一般是由它來選擇那些與它對峙的人。這力量極其劇烈,彼此消耗的時間越長,它殺掉對手的幾率亦更大。大部分創作者最終都只能選擇改行,消失,酗酒,蒼老或者死去。

但必須繼續。因這是治療及保持清醒的唯一方式。因你始終在探索測量,所以你會懂得自我控制。

我看dvd,電影中的政客,在尚是一名落魄的畫家時,對畫商說,即使當我站在牆的另一面,我看到的依舊只是虛無。沒有食物,沒有房子,沒有工作,沒有職業,沒有婚姻,沒有父母…甚至沒有一個好的朋友。

他自殺後被人發現在他的個人藏書館裡,有大量的圖書都是用來在對宗教對話。他亦是在思省,觀望生活裡的欠缺,反覆疑慮。並無悔改。他最後試圖通過政治來解決自身問題。引導的大屠殺最終走向極端。

我在聽著那段臺詞的時候,心裡震動。原來再貌似堅定的理想與幻覺之後,最終的驅動力,卻仍是未被填補的虛無。

一個星期之前我結束一份持續三個月的工作。

每天的生活循回反覆。早上八點,在冬天清晨的微光中醒來。關掉加溼器的開關。穿上磨損的牛仔褲,襯衣,洗得褪的法蘭絨外套。打開飲水機喝完一杯放了檸檬片的冷水。撫摸阿卡的小腦袋,對它道別。然後鎖上鐵門,步行去地鐵站。這樣十點左右,我就會準時出現在雜誌社裡。

工作午餐。編輯會議。和攝影師模特撰稿人輪換的見面。審核稿件。整個下午和夜晚,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站在咕咕作響的熱水機旁邊,凝望落地玻璃窗之外北京站的暮輪廓和它的大鐘。辦公室裡電腦,打印機,傳真,手機,複印機的聲音,從來不會停止,彙集成震盪的聲,一波一波傳來。頭痛的時候,我便去菸室。菸室裡沒有暖氣,狹小,有其他部門的男人進進出出。坐在角落的絲絲冷風中菸。然後把菸頭熄滅在垃圾箱中,去會客室裡問服務生續一杯黑咖啡。

通常在深夜10點左右回家。有時候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地鐵。獨自在深夜的地鐵站裡,聽到鞋跟敲擊在空曠的花崗石地面上。這確實的生活的存在。當地鐵在黑暗中呼嘯而過的時候,在玻璃窗的愴白燈光上看到自己的臉。

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出去工作。多年的社會隔離狀態,慢慢使人的口頭表達,群居能力,忍耐妥協能力等出現障礙。我到現在還不能做到圓滿地撒謊,不會反擊別人。如果有人惡毒地攻擊我,我只會張口結舌,並對此覺吃驚。亦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憤怒。會情緒動。我知道自己的表現,類似於一個頭腦簡單,苯嘴拙舌的兒童。面對外界過於天真透明。

但在那段時期,這份工作對我來說,卻極其重要。我頭痛,失眠,整惶惶然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城市亦顯得空蕩,不夠完滿。我的生活裡,大部分的內容都只是藥丸,而不是糧食。工作亦也許是具備更強大劑量的藥丸。

至今我仍會記得那些夜夜。與同事老闆相處默契愉快。月底結稿,大家聚餐吃喝玩樂,熱熱鬧鬧。工作讓人進入了人群,藉此停止回憶和思想。帶著一堆龐雜而繁瑣的事務,轟隆隆地喧囂行進。他們亦說我工作的時候像一個男人。明確重點,有力,簡潔。有時候講話的口吻會暴。我只覺得子因為平順完滿而過於迅疾。每天重複的子,嘩嘩嘩地就過去。迅疾得讓人竟無法對時間留下印象。就像草一樣,一歲一枯榮,天地喜樂都在,惟獨沒有自我。

也許我始終不清楚工作的意義,亦或僅僅只是希望在人群裡遺忘失望。

在那段時期,我對地鐵留下記憶。它是我的工作時期最重要的標誌。亦是在這個龐大暴的城市裡,唯一曾與我發生緊密關聯的場所。

年代長久的北京地鐵站,有呼嘯的風聲和濃重的味。過道里的大風常常使人無法呼。異鄉人在廊柱後面發呆。扛著行裝,或揣著慾望。當遠處有隱約的光線抵達,漸漸地越來越分明,挪動腳步,知道自己會抵達城市的某處,或另一處。卻明白那始終不會是生活的別處。

有時候它亦是會讓人失去耐心的地方。得了抑鬱症的產後女子在地鐵站裡自盡。地鐵被停滯45分鐘。下班的人群在悶熱中埋怨。城市是巨大的黑。那一刻的地鐵,如同霍金所描述的事件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通過事件視界而逃離黑,它就如同但丁對地獄入口的描述:從這裡進去的人必須拋棄一切希望。

我聽到地鐵在黑暗中況當況當地行進。然後進入站臺的光亮之中。車廂裡有睡夢中的人,歪著頭,張開嘴巴,一臉無知悵惘。也許是坐了太長時間,從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人在城市的地下穿梭,亦在自己的睡夢中穿越。漸漸近了幻覺。

年輕的女孩大聲地溫習法語課本。面目曖昧的陌生人,猜測不透來處。獨身女子,無法控制自己,雙手掩面,開始泣。當車廂漸漸空落的時候,看到了角落裡的情人。穿黑大衣的歐洲女子和理著平頭的東方男人,他們的接吻長久持續。那男子的手指如此無著。愛情慾望強盛卻無法帶來拯救。

這發出陳舊聲音的機器帶著陌生人的慾望和痛苦,無休止地來回反覆。漫漫無期。

走出站臺,所有的人都自動站在窄小電梯的右側,電梯緩緩爬升。漸漸出深夜燈火明亮的大街輪廓,有大風蔓延。瘦的男子蹲在牆角販賣盜版dvd。有人賣熱的玉米,閃爍的食物光澤帶來溫暖。回到地面上,夜和物質的芬芳包裹過來。喧囂的城市中心摧毀人的陰暗錯覺,重建幸福的幻相。

那是一段含義詭異的地鐵時期。聽著地鐵在隧道里呼嘯而過的聲音,看到時間迅疾奔騰。而生命的速度卻背道而馳,接近困頓。我從不在地鐵上睡著,因為嫌惡那種因為惰和失控而變得呆滯的表情,總是站在門邊或直地坐在角落的位置上。扶手油膩,散發出來自重疊肌膚的異樣氣味。我亦不知道自己在城市的地下穿梭,是為了抵達何處。

我看人,看地鐵呼嘯而過的時候窗外飛馳的光影和黑暗。身邊一片沉寂,只有地鐵車輪摩擦過軌道的刺耳金屬噪音。一個拐彎,又一個拐彎。地鐵是城市生活的一個象徵。無情。重複輪迴。看起來目的明確,卻是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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