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殺死了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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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她記得街角就是他的攝影工作室。招牌的顏是深紅,和它所在的小堂裡在外面的紅磚牆顏十分相近。可是它卻一點也不會令人覺得太尋常或者不起眼,至少她是第一次走過這裡的時候就看到了。上面有用麻草編的字:三卓攝影工作室。三卓應該是攝影師的名字,她想。後來她離開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他的名字下面。她用帶小鉤子的鐵絲刻的,小得像是三隻螞蟻,大概除了她誰也不會注意到。那天是一個清早,她刻完名字就背向小堂和他的攝影工作室走去。她穿著白肥大的麻制寬身衣服,走起來搖搖擺擺,就像是秋天的黃葉在飛舞。

2)她是五月裡來到小鎮的。小鎮在江南,梅雨正是繁盛。她到雨水是薄薄的一層又一層地把她裹起來的,像是給她打上冰冷冷的石膏,令她不能動彈。於是她就停在了最先到達的一個小旅店門口,決定就在這裡投宿。她把大揹包放進頂樓的小房間之後,就坐在三四樓間的木頭臺階上菸,因為房間裡一直關閉了窗,有一陣黴的味道。而她坐在樓梯上,對著窗,就能看到外面的濛濛的小雨和搭了雨棚的小攤鋪。這裡不再是她的北方,不再是她的街道寬敞建築物高大的北方城市。哦,姑娘,這就是你夢寐以求的生活了嗎?她嘆了口氣,輕輕問自己,然後她慢慢把壓出許多皺褶的紗裙順好,又從隨身小包裡拿出一支口紅,對著鏡子塗好,粉紅顏正配她輕輕的年級。最後,她給自己點上一支細細的香菸。她漸漸才開始有點喜悅和欣,女作家的生活,就應該是這樣,她告訴自己。

說女孩是個作家一定沒有人相信。她只有十九歲,人又生得很瘦小,穿著立領的黑繡花襯衫和水紅紗制長裙,腳上的涼鞋——或者說是拖鞋,是深紅的平底的,很簡單。頭髮是長直的,沒有任何冗繁的飾物。她的樣子就像一個有些喜歡打扮自己的女中學生。當然從外表看她肯定是個惹人喜歡的女學生,膚凝白,眼睛出奇地大。她怎麼會有一雙這樣大的眼睛呢?像小鹿的眼睛一樣,是杏核形狀的,所以她的眼神裡總是透著一種憂傷和哀絕,使人想要走近了給她撫

不過她的確已經是女作家了。如果從她第一次發表作品的十四歲算起,那麼在過去的五年裡,她都在寫作。她生在一個書香門第的好家庭,她在生活上幾乎沒有遇到過什麼挫折。因著從小戀文學,所有一直喜歡讀書寫文章,這似乎也來得理所應當。直到她讀了高中之後,好像忽然發現了文學深處的桃花源,聞到了一種最純致的氣味,她深信那是文學本身的氣味。於是她發現自己過去寫得東西都像是在一個小的緊口蒸汽瓶裡升騰出來的氣體,它們是人為的,刻意的,如果你願意,這樣的動作你可以重複千百次,而每次製成的氣體成分相差無計。然而真正的文學是你走遠了走得忘我了忽然伸出手去抓過來的氣體,那是動的,屬於大自然的,其他的任何一個都不會和它雷同。所以她想要中止學業,離開這個城市,去自由的地方,抓住和她有緣分的那些氣體。

她的決定當然令她的父母不安極了。他們替著和她談話,給她講繼續唸書的重要。她已經長成一個冷漠矜傲的大女孩——這也許就是她最早體現出來的女作家氣質。她抬起自己那雙奇特的大眼睛看著他們,冷漠得好像從此再也不認識他們了。十八歲這一年,她出版了第一本自己的小說集子,這其中有很多她父母的幫助,因為他們都希望這本書能夠給女孩一些底氣,讓她穩固下來,——她剛剛升入大學,至少應該把它唸完。小說集子的確是她一度的神支柱,她為它的每一個細節而忙碌——封面的顏在中間的淡水粉畫彩頁,她放進書裡的照片,書的開本,所有紙張…幾個月之後,她終於有了自己的第一本書,藍,有她喜歡的向葵。她不曾想,這本書後來帶給了她那麼多的東西。好像就在忽然間,她變得有名氣,許許多多年輕人給他寫信,並在各種場合說,他們喜歡她的文字。出名並沒有令她變成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相反的,她竟然變得很恐慌。因為她很珍惜他們對她的喜愛,越是珍惜她就越害怕失去,她想要抓住那些他們給予的愛,可是她恍恍地發現,本無法抓住,除了她一直寫,並且越來越好。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開始沒沒夜地寫,但是她好像忽然失去了表述的能力。她寫出來的永遠是隻言片語的碎片,她講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並且她的小說裡的人物開始變得神經質,思維混亂,不斷地毫無緣由地做出錯誤的選擇。那年寒假她一直躲在小房間裡,變成了一個面蒼白頭髮蓬亂的姑娘,她把兩隻手放在兩腿之間拼命地撮,因為她就要凍僵了。她終於知道,在這裡,她再也寫不出東西來了,她必須離開。她看著窗外,輕輕地說:就等天來到吧。

她是在5月離開的。此前毫無徵召。她照舊一副閒散的模樣出現在大學校園裡,上很少的課,此外的時間就躲在學校外面一間物美價廉的小咖啡座發呆或者塗鴉。她的父母常來看她,因為大學就在她一直生活的城市。他們給她帶來她喜歡的水果以及小曲奇點心,還把一些剪下來的報紙給她看,都是在介紹她以及她的書,評價她的小說的——勿庸置疑,她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得到更加廣闊的人群的認可。可是她是女作家了嗎?她茫然地抬起頭,看著滿足而欣的父母親,她想告訴他們,她到危機四伏,因為她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沒有什麼是能夠緊緊抓在手中的。那段子裡她沒買什麼新衣服,只是把舊的拿出來晾曬,裙子飄在北方又高又熾烈的太陽底下的時候,她眯起眼睛抬頭看,像是神秘的飛毯,嗖的一下就去了別處,她想。忽然有一天,她就不見了。她揹走了一個大揹包,衣服,用品和她沒有寫完的一疊疊書稿。這事情是幾天後才被人發現的,因為她常常不見蹤影,室友會以為她回自己家去了。最終他們知道,她走了。但是已經過去了好多天,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她絕對不是一個要走還會留一張煽情字條的人。寫字檯上空空如也,一個她寫的字,都沒有。

3)她去了江南,因為她有些喜歡慢騰騰的空氣和小雨。她希望周圍的一切都慢下來,和她少些矛盾,別驚擾她,讓她可以像是生活在一個像微微搖擺的小船那麼悠緩的世界。

她從小旅店住下之後,就想到街上逛逛。她沒有撐傘,雨有點住了眼睛,她就順著一個方向一徑地走。小路曲折,她就見到拐彎就拐。不看門牌,不看街名,不認方向。她就這樣走到了他所在的小堂。她覺得這一段的小屋子尤其破,紅磚還在外面,這在江南是不多見的。後來她看到了那塊招牌。雨水把麻草纏的字都散了,她勉強能認出上面的字是三卓。她其實沒有把它想成一個照相的地方,她覺得或者這應該是個小小的茶社,裡面有天下的小桌椅,小板凳。也許是因為這深紅牌子實在親切,店主又在小院子的大門口栽了好多薔薇,淡粉薔薇從高處漸漸蔓延下來,罩住了大半個木頭門,像是戴了花頭的新娘。木頭門上貼著幾個大小不一木頭相框。裡面的照片都是十分樸拙的顏,有羞澀的少女和冷豔豔的花朵。那些相框子裡的女孩子,真是好看,她們有的十分質樸純潔,而有的又是妖冶豔麗的。女孩站在門口看了很久,她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模樣,她希望自己走進去,成為她們其中的一個,讓那些最美豔的花朵都做陪襯,兀自笑得燦爛。但她沒有敲開門,因為她覺得自己今天實在太狼狽了,不適合去拍照,並且她冥冥中似乎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拜訪。她掉頭的時候,發現門上的薔薇的花瓣,已經悄悄撒滿了她的頭髮。

她夜晚的時候不能入睡,爬起來坐在窗戶前面的寫字桌上寫字。她說,我懷疑那是個桃花源,裡面住著美麗的姑娘和給她們拍照的英俊男子,他們在裡面下棋喝茶,或者還有猜謎打燈籠…彼此相親相愛,不知外面的年月。這是我來到這裡的第一個發現,它也許對我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我隱隱能夠覺到。

我們的小女作家沒有去看這裡的水,別緻的小庭院,烏篷船,她在第二個晴好的子到來的時候,就換上她最是喜歡的白素格子小襯衫和深紫紗裙去拜訪那個她疑心是桃花源的地方。那一刻女孩提上黑的小皮鞋,攏了一下頭髮,就急不可耐地衝出去了。她在毫不悉的小街上奔跑,那種飛揚明媚的姿勢預兆著什麼,它當然美好,可是由於過於盛放並且烈,同時也令人到了一種不安。

當她敲響“三卓”的門的時候,她還是沒有覺得她是要去拍照的。她只是想看看裡面的天,看看裡面的人究竟在做什麼。她敲了很久的門,卻仍舊沒有人來開。但她相信裡面是有人的,因為門是微微開著的,她努力地從門縫裡看進去,只能看到裡面十分幽深的庭院,有一隻跑到門口來看她的小狗。是小小的深棕的臘腸狗,豎著的耳朵,兩隻警醒的杏核眼睛,睜得很大很大,似乎是個飽受疾苦的小可憐。它對著她小聲地叫,抬起頭一直那麼憂傷地看著她。她決定自己進去。

她推開門,院子裡有個小小的池塘,裡面種了睡蓮,但是因著還不是盛夏,現在只能看到一片一片碧綠的圓形小葉子,像是一塊一塊綠圓形圖案貼在靜謐的水面。池塘裡還有金魚,金魚亦是小小的,不會倉惶湧到一起,——她常常會害怕那種忽然湧到一起的東西,像魚,像螞蟻,雲彩或者淌的血。她看到就會眩暈。

她也看到葡萄架子和白歐式桌椅,而葡萄的藤曼已經纏繞在了它們的上面,綠和亮白的搭配很另人到舒服。小狗跟在她的身後叫,它的聲音並不大,可是脖頸上的一個鈴鐺卻是跟隨她搖得十分響亮。她俯下身子跟小狗說話,你叫什麼,她斜著腦袋友好地問?你吃過早餐了沒有?她的杏核眼睛和它的杏核眼睛對視著,一眨不眨的,好像在比賽誰睜得更圓更大。她還沒有回過神,就聽見有從她身後發出的男人輕輕咳嗽的聲音。她慌忙回過頭去——男人站在正屋的門邊,滿臉鬍子的中年男子,瘦長的臉頰,眼睛在黑框子的眼鏡後面,顯得十分幽密,像是兩塊隕石的碎片,但仍帶著熾烈的溫度。他穿一件寬鬆的白麻布長衫,微微能夠透出他身體的膚,他敞開了三顆釦子,出半個膛,膛透出骨頭的印記,他很瘦。而他的土黃條絨褲子從褲腳一直向上到膝蓋的一段都是泥垢,像是在有雨水的時候,走去了很遠的地方。男人其實一直在蹙著眉,表情一點也不友好。但是其實那男人裡一推開門,看到的是一些令他到美好的場景:一個女孩蹲在那裡和他的小狗說話,她有著很大很大的眼睛,一定是個情格外豐富的姑娘,她在和小狗說話的時候都在換著眼神。

可是他仍舊很氣惱地說:“我們現在沒有營業,我在休息。你怎麼就這麼闖進來了!”他的語氣很兇,一副還沒有睡醒的樣子,紅紅的眼睛裡有血絲。

她站起來回身看著男人。她輕輕問:“你就是三卓嗎?”

“怎麼?”

“你就是這兒的攝影師?”她又問。

“是啊,怎麼了?”男人變得越來越不耐煩。

“我想說,你門口的照片很好看。”女孩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

“當然,這個自然不用你去說,我能夠拿出來給人看得照片,都會是我覺得滿意的。”男人生硬地說。

“嗯…”女孩到了男人的不友好“那麼,能給我照嗎?”

“我們現在不營業,我在睡覺!”男人生氣地大聲說。

女孩沒再說話,但是她站在原地也沒有動,她沒有想走的樣子。小狗又走過來,圍著她團團轉,顯然這小狗很喜歡她。她覺得自己有點賴皮的樣子,男人已經下了逐客令,可是她還是站在那裡不動。她和男人就這麼僵持著,她開始抬起頭來看著男人,男人有點令她到親切,因為她喜歡那些不修邊幅,不受生長的約束的人,自由的東西,自然隨意動的東西,都讓她覺舒服。終於,男人被她看得受不了了,氣急敗壞地說:“你進來吧,快點拍完,別再站在這裡不走!”女孩衝著小狗做了個眨眼的小動作,彷彿在謝它的配合。

屋子裡面很黑,一間連一間,攝影師解釋說,不同的房間裡會有不同的佈景,這樣可以拍出很多不同效果的照片。她大致看到了有著玉米,半壁殘牆的田園景,有藍玻璃造得海底世界,配一件縫滿了鱗片的魚尾衣,就會是一隻美麗的美人魚了,還有天空和雲朵的,在雲端睡覺的靜好,亦是令她覺得興奮。男人問:你要拍哪個?女孩說:你幫我選吧。

男人無奈地聳了聳肩。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很沮喪地說:“我的助手出去了,沒人給你化妝了!”女孩站在那裡看著男人著急,最後男人親自給她畫。

在化妝臺前女孩顯得很緊張。她前面的劉海全部被起來了,整個臉,對著大得一覽無餘的鏡子,還有這個陌生的男子。男人開始給她打粉底,修眉。她的眉很細很淡,所以他必須修得很小心,一個閃失可能就會缺損一塊兒。她才發現他做事十分仔細,眉是一在修,他的下巴在她額頭的上方,她抬著眼睛,看著他的臉,男人始終神情嚴肅。她能夠聽見男人一起一伏的呼,在她的上方。她一動也不敢動,因為這看起來很和諧,她不想驚擾他。他給她用眉筆畫眉,恰到好處的棕,彎彎的眉形。他在化妝的間歇問她:“你自己畫過妝嗎?”

“不,別人也沒有給我畫過,我從不化妝。”女孩說。

“你還是學生吧?”女孩覺得男人問得口氣略有點輕蔑,像是在嘲笑她年幼無知。

“但是我在寫小說…”女孩反駁道。

“一邊讀書一邊寫小說嗎?那麼你還是學生啊。”女孩不再爭辯,她覺得他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心中覺得十分失望,但是她卻沒有再告訴他,她已經是個出版過自己的書的女作家了。她肯定他決不會相信,他還會嘲笑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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