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若夜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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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你真的是他的女友嗎?”男人想了想,終於開口問。
“當然是,你不相信嗎?我可以拿給你看,我有他小時候的照片,有很多很多我們的合影,有他送給我的圓形徽章,有他寫給我的信…”女孩的反應是這樣地動,她開始不停地顫抖,聲音又是十分怪異的顫聲。男人注意到了這些,但他的反應很平靜。他說:“啊,對不起,也許我的話傷害了你,我只是覺得,小悠他並不需要女孩子…”男人的話到此打住了,他低頭又開始吃菜。莫夕呆呆地愣了一會兒,好像被什麼重重地擊了一下,然而卻沒有倒下,只是在想著應對的策略。可是她沒有,確切地說,有關小悠,她並沒有什麼是能緊緊握在手裡的。事實上,她現在連那些信件,連徽章,連合影都沒有,她身上沒有任何他留下的東西,所以她沒有辦法向旁人證明她是他的女友。她緩緩地站起來——她覺得自己是可恥的,心虛地在這裡和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爭辯。她雖然喜歡這些
彩鮮豔,味道濃烈的食物,她也的確需要食物,可是她想她現在必須離開了。
當她已經背向桌子開始邁出步子的時候,身後的男人叫住了她:“請等等——”她站住了。
“原諒我說了不適當的話,但是我並沒有惡意。小悠是個我很喜歡的朋友,今天我來了並認識了你,我覺得這可能是延續了我和小悠未盡的情,請你不要生氣,我們可以繼續說說有關小悠的事,算是對他的懷念吧…哦,他已經死去三年多了!”男人的話是這樣誠懇,而那句對於小悠的懷念的話,的確是莫夕最想聽到的。倘若說她還覺得這世間還有什麼人是值得她來
往的,那麼應該是和她志同道合的人,而所謂志同道合,應當是和她一樣懷念著小悠的人。這樣的人她一直沒有遇到,除了眼前的這個乾淨又很有智慧的中年男人。
她於是再度坐下。但是很久他們都沒有再說話。他們只是默默地吃飯,喝酒。走出餐館的時候,她忽然對他說:“我沒有吃飽,還有什麼可以去吃的嗎?”男人看到女孩仰著臉,認真地問他,他此刻確切地知道,這還是個孩子,她的皮膚還是小姑娘那種粉粉的自然顏,沒有任何雕琢,而聲音也是稚
的,令他覺得清新而美好。
他們又去了一間24小時營業的茶餐廳。那裡有女孩兒們喜歡的各種甜品,芒果布丁,西米水果撈,紅豆冰。莫夕看著那些美好的名字,真想把所有的食物都點一個遍。她有太多天沒有好好吃東西了,而又有一種直覺告訴她,她不需要在這個男人面前辛苦地掩飾自己,維持什麼良好的形象。她只是想自然地甚至放縱一些的,不知道為什麼,但她相信,這個男人能允許她這麼做。
她要了五道以上的甜品,男人只要了一杯熱茶。甜品一道一道上來,她
到心情慢慢地好了起來,因為那些甜膩的味道的確能夠令人產生滿足
。男人很快樂地看著她吃,慢慢地喝了一口
茶:“希望你能把我當朋友,跟我說說你和小悠之間的事,我們能夠
談得坦誠並且舒服。”莫夕點點頭,她其實當然十分需要傾訴,她太需要傾訴了。她在一個又一個密閉的房間裡度過了一段又一段的時光,她幾乎已經失去了說話和表達的能力。她只有寫,打字的時候,她
到手指很疼,像是裂開一道一道深楚的口子,只是為了能夠傾訴出來。她覺得那種傾訴是這樣的撕心裂肺,有
血有犧牲。都是十分糟糕而又迫不得已的傾訴方式。她當然需要一個人來聽她說,但是這個人一直不存在,而她漸漸從瘋狂變得沉靜,靜的像是陪葬在小悠墳墓裡的一尊人形石膏。她於是說:“我和小悠一起長大,相伴上學有十幾年。到了很大的時候還喜歡牽著手上學,書包是一個花樣,不同顏
的,我的是粉紅的,他的是草綠的。我們都喜歡藝術和所有令人驚異的東西。所以我們一起做了好多的事。我們一起捏雕塑,給彼此做人體模特這樣畫畫,我們還一起養了一窩小鼠崽,繁殖太快了,我們後來才知道,我們給這個世界添了亂子…”她的確講了很多有關小悠的事,但是她說得斷斷續續,沒有順序和條理,好在也都是一些零碎的細節,而她在意的又都是一些格外奇特的小片斷,所以聽起來十分有趣。比如她認定小悠是一個長了兩個瞳孔的
靈,因為他
通樂器,熱愛朗誦,而每每在他演奏樂器或者大聲朗誦他寫得新詩的時候,莫夕就會
到一種將要離開地面的飛起來的奇妙
覺。她會注意到小悠的眼瞳閃閃發光,裡面幽深如無可猜測的時間隧道。她就會緊緊地被那雙眼瞳
住。
“他有能把人帶到另外一個世界的本領,他會飛。”她在講述的時候,忽然閉上眼睛,輕聲而充滿讚美的說。
細節很多,概括來說,就是她和小悠是兩個一起長大情深厚的孩子。小悠過著在正常孩子看來有些奇特和雜亂的生活。他結
了很多所謂的藝術工作者,但是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只是知道他們留著彩
的或者過於長雜的頭髮,穿破碎的或者過於羅嗦的奇裝異服。他們在酒吧聚會,最常去的就是box,有時也打架,但是一切都神
坦然。小悠和他們相比,顯得太單薄瘦弱了,這使莫夕覺得有點不安全。然而小悠明確地告訴她,他需要這樣的朋友,非常需要,因為他們一起
談一起工作會
發他的靈
,他會成為最優秀的藝術家,這一點他請莫夕相信他。而莫夕也的確是相信了他。所以她不再阻止小悠去參加那些聚會,然而她只是想跟著去,站在他的旁邊,不會胡亂講話,不會干擾他們的工作,她保證。然而小悠終是不肯,他希望在這樣的時間裡,他是單獨的,——他沒有說明理由,但是他的堅持令莫夕最終放棄了這樣的願望。
小悠只有一次帶她去了,因為那是她的生願望。但是那天的box十分空蕩,沒有幾個人,小悠和侍應聊了幾句,讓他們放了莫夕喜歡的deadcandance的唱片。他們開始喝酒。莫夕發現,原來小悠能喝下那麼多的酒,那麼多那麼多,最後令她恐慌了。但是她覺得小悠很開心,話也說得很多,總是不想阻止他,破壞了他的好興致。最終小悠醉了,拉起她的手來跳舞。支離破碎的舞蹈,莫夕和他身體貼著身體,像是在緩慢行進的小船上漂。後來他們都睡著了,依偎著睡在了box牆角的一隻單人沙發上。那是一個令莫夕永遠難忘的生
。
然而她也知道,他和他的朋友們會喝很多酒,爛醉之後會把自己丟在一處,像漢或遺失的寵物一般睡去。
但她沒有來得及再勸阻他什麼,後來她離開了。
男人一直沉默地聽著,他當然注意到了她仍舊沒說她究竟為了什麼離開了。總之她本可以和他讀同一個大學,但是她去了別處。並且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再和小悠聯繫,直到小悠死去。
“我們只是因為一點不起眼的小事鬧了彆扭。可是誰都不想讓著誰。”莫夕對於她的離開只是這樣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男人點點頭,也不多問。
甜品已經都被她吃完了。她當然是已經飽了,可是她卻仍舊到需要一些甜食,她喜歡那個紅豆冰,上面的紅豆每一粒都會軟軟地在嘴裡化掉,沙沙的
覺像是在輕輕地打磨舌頭。她又喚來侍應生,要了兩份紅豆冰。她還轉過頭去看了看男人的表情,男人微笑,放任她去。
她低頭吃刨冰,好像故事已經說完了。但男人卻知道遠遠沒有:“小悠死了,你得知了不是嗎,為什麼不趕回來呢?”莫夕把勺子放下,看著男人。她幽幽地說:“那是另外一回事,和小悠無關。”她簡單地說,繼續小心地吃著一顆一顆紅豆。她當然知道自己只是敷衍了一下,而男人的目光還在看著她。她只得又說:“我需要告訴你嗎?可我卻對你的一切一無所知。”女孩的語氣有點酸酸的,男人就笑了:“你想知道我什麼?”
“算了,我已經沒有氣力去過問別人的故事了。我腦子已經被得滿滿的,要爆破了。”她在低低的吶喊,聲音像是在哀傷的求救。男人伸出手臂,拍了拍她的頭頂,輕柔得像是在哄她睡覺。他輕輕地對她說:“我覺得你似乎受到過什麼刺
,你的
神現在非常脆弱。是這樣嗎?”男人就像資深的心理醫生,一下就戳到了她的傷處。她覺得這個男人一出現就是在走近,他有很大很大的本領,可以一直走到她的心裡面。她害怕又喜歡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就像這個人要幫她分擔一部分墜在心裡的負擔,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給他,雖是負擔,但是這畢竟是她的。甚至已經是長在她身上的。但是她最終還是說:“我不知道怎麼算是刺
。大大小小的,就像鑽隧道一樣,一截黑,一截白的。漸漸就習慣了,不會
到有很大差別。”
“可憐的孩子。”男人輕輕地不由自主地說。但是莫夕可以聽得非常清楚,簡單的幾個字,她卻忽然覺得委屈,長久以來積存在心裡的痛楚終於釋放出來,這種釋放源自一種疼惜,源自一種在乎。這不是小悠能給的,這不是索索能給的。她很快就掉下眼淚來,她其實已經不清楚她在面對著誰了,陌生人,父親,還是天上的父?她只是知道自己走了很遠的路,走得已經完全力竭了,現在她找到了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她需要的溫暖的巢。她想縮起來,她想忘掉小悠死了,她想忘掉她姐姐索索,她想以嬰孩在子宮裡的姿勢睡著,在她終於到達的巢
裡。
可是她當然不可能忘記,她一直記得小悠的死,她在他的死亡的後面仍在做著和他相關的事,就像是一條從陰間甩下來的鐵鎖鏈,緊緊地勾住了她的喉嚨,她於是始終在跟隨著那一段動,疼痛不已,然而她卻是情願的。她也沒有忘掉她姐姐,她剛才或者在此前三個月裡的無數次,她不斷地觸碰到了這個名字。
她仍坐在男人對面,紅豆冰半天沒有碰了,在漸漸消逝,融化。女孩忽然緊緊地用兩隻手捂住耳朵,她拼命地甩著頭,像是在把腦子中的什麼東西擠出去——她的樣子像是徹底瘋掉了。男人過去扳住她纖細的手臂,把她的頭攬在自己的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要她鎮靜下來。
而她終於叫出來了:“索索,求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3.索索和陰霾的童年索索是個可愛的名字,你承認嗎?它念著軟軟的,像是咬住了一塊糯甜的糕。童年時候的莫夕,最喜歡念索索的名字,這並非是她不尊重姐姐,直呼名字,而是比起姐姐來,她覺得索索是個更加親切的名字。她一叫索索就會想到糯甜的食物,因為只有她姐姐索索會買那樣的香甜的糕給她。那種寵愛是從頭到腳的,是滲入骨血的,誰也無法抗拒,誰也不能抵禦。
索索比莫夕九歲,是個能夠給予她方方面面的愛的大姐姐。而又因為她們所在的特殊家庭,這種愛變得更加寶貴,它無限無限地貼近莫夕,貼在莫夕的皮膚上,把她包裹起來,完全地把她藏了起來。
父母的離異是由於父親暴君一樣自以為是,任意侮辱和打罵母親造成的,當然,還有他的外遇。可以說,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禽獸。這一點索索一定比莫夕體會得要深刻的多。因為那個時候莫夕只有三四歲。而索索將要步入美好的青期。她看到父親喝很多酒回家,和人打了架,臉上帶著比踩爛的爬蟲還有噁心的傷疤,他氣咻咻地坐在沙發上,他抬起腳架在扶手上——她們的母親就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來給他洗腳了。她立刻去拿了
巾端了洗腳水。她蹲下來,慢慢地把男人的腳放在水裡面。
哐啷!男人遽然把水盆踢翻了,大吼道:“這麼熱的水,你想燙死我啊!我在外面不順心,回家難道還要受你的氣?”男人又一腳踢向女人,蹲著的女人來不及支撐住,立刻仰身倒在了地上。她已經被那盆水潑得渾身是水,而現在這麼一躺,全身都溼了。可是她面無表情——她已經漸漸習慣,面無表情是她此時最適合最恰當的應對錶情。她把水盆拿起來,再去倒水。而所有的熱水都用盡了,她只能從新再燒水。水過了十分鐘才開,她倒上,混入涼水,把手伸進去試了又試,然後終於確定是合適的溫度了,她再次端著盆到了男人的面前。她剛蹲下身子,男人忽然抬腳,又是一踢,盆又翻了,一盆的水都潑在了女人的臉上。
這一次男人站了起來,他是那麼高,冷得像一柱子,他對著女人的腹部就是兩腳,女人再次躺在了冰涼的地上。男人又吼叫起來:“換盆水用了那麼久!你不知道我的腳一直晾在外邊嗎!你想凍死我是不是!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他說著又連著踢了女人幾腳,女人躺在地上哀叫,求饒。這是索索看到過無數次的情景,可是她仍舊無法忍受地從自己的房間裡衝了出來,她去擋住父親那落在母親身上的腳。而每次的結果也都是一樣,父親開始打她,踢她的肚子,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她也習慣了,只是疼痛仍舊是那麼深楚的,她不得不發出哀叫。並且她知道,明天早上臉和身體都會腫起來,她又沒有辦法去上學了。
這些事情索索一直記得,就像她口腔裡總是刺到舌頭的尖利牙齒,不斷地觸碰,疼痛,還沒有好,就再次碰到,反反覆覆地血,已經成了她
到生活在繼續的標誌。她痛恨,她痛恨父親的喪盡天良,也恨母親的懦弱無能,她多次勸母親向父親提出離婚,然而母親終是不肯,這個沉默的中年女人是這樣地保守,她覺得受苦捱打被
待比起破壞了這個家庭都不算什麼。在索索看來,這個家裡只有剛剛學會走路,念數字和零碎漢語拼音的小莫夕是最可憐的。她漸漸變得硬心腸,母親捱打的時候,她不再去勸阻,她明天要上學,不想受傷然後躲在家裡半個月,她再怎麼阻止,母親也還是一聲不坑不反抗。她厭倦了母親那張皺皺巴巴如
水海綿一樣能夠無限制
下屈辱和疼痛的臉。她不想再看到那殘忍的一幕一幕。所以當戰爭再開始的時候,她就會抱起莫夕迅速逃開。她領著莫夕的小手走去空曠的小學
場。她把莫夕抱起來,放在高處的臺階上,然後把自己的臉貼在莫夕的小
脯上,小聲地哭泣。莫夕就會伸出小手捏捏索索的耳垂,然後指頭肚輕輕地在索索的耳朵上摩挲,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索索,索索。”索索揚起頭看莫夕純稚的小臉,她皮膚很好很好的,像是透明的水晶小人兒,她的牙齒剛長好,小得可愛,她一翻嘴
就
出來,像是排得整整齊齊的小石榴籽。索索親親她的臉頰,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的小耳朵,又親親她的小肩膀,還有她小藕瓜一樣的一截一截鼓鼓的小手臂。她親吻莫夕的時候,莫夕就會咯咯地笑,也許是癢,也是僅是因為她喜歡這樣,這樣輕柔的吻令她
到舒服。而她的笑聲令索索
動,索索覺得,這是人間最美妙的聲音,而眼前這個剔透的小
靈,是她在整個世界裡最珍惜最寶貴的東西,也是她唯一保有的東西,她要緊緊地抱住她,不許任何人來傷害她。
終於有一天這樣的子結束了,父親提出了離婚,因為他在外面有了中意的女人,他明顯十分喜歡那個女人,以至於他願意放棄這樣一個他能夠當老媽子使喚的好
子。索索看到母親哭了,這一次她終於不再是面無表情了,她失聲痛苦,——她竟有這樣多的淚水,這是多久以來的積攢呵。
索索在一片混亂中捂住了莫夕的耳朵,她覺得這場哭泣太悽冽了,會給莫夕的童年留下大片的陰影。她捂住了莫夕的耳朵,而無的小女孩還抬起頭衝她微笑。
他們離婚之後,索索和莫夕都歸母親撫養,於是她們獲得了她們一直居住的破房子。然而母親很快就病了。她好像是一顆一直跟隨機器運轉的螺母,現在忽然停了下來,就立刻蒙上了一層鏽,這是一種終結,她再也沒法工作了。她失去了她的功能。
母親患得是肺癌。索索看到母親內部身體的x光片,大片的陰影像是烏雲密佈的天空,母親的呼透不過來,像是光再也不能抵達地面。她忽然對母親很失望,她為什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她抱著莫夕轉身離開了診斷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