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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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三十四辛楣跟鴻漸同房間回旅館後兩人躺在上閒話。鴻漸問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對孫小姐的醜態沒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個鬼。他上岸時沒戴墨晶眼鏡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個之相我小時候聽我老太爺講過好多。”鴻漸道:“我寧可他好總算還有點人氣否則他簡直沒有人味兒。”正說著忽聽見隔壁李顧房裡有女人沙嗓子的聲音;原來一般中國旅館的壁又薄又漏身體雖住在這間房裡耳朵像住在隔壁房裡的。旅館裡照例有瞎眼大煙的女人排房間兜攬生意請客人點唱紹興戲。李先生在跟她們講價錢顧先生敲板壁請辛楣鴻漸過去聽戲。辛楣說隔了板壁一樣聽得見不過來了。顧先生笑道:“這太便宜了你們也得出錢哪。啊啊!兩位先生這是句笑話。”辛楣跟鴻漸同時努嘴做個鬼臉沒說什麼。鴻漸晚沒睡好今天又累了鄰室雖然絃歌作睡眠漆黑一團當頭罩下來他一忽睡到天明覺得身體裡纖屑蜷伏的疲倦都給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皺紋摺痕經過烙鐵一樣。他忽然想要做個地道的失戀者失眠絕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損傷的情痛絕了所有的痛苦全提出來了現在他頑鈍軟弱沒餘力再為唐曉芙心痛。辛楣在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紹興戲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頂沒給你鼻子吹掉就算運氣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的。”鴻漸一向自以為睡得很文靜害羞道:“真的麼?我不信我從來不打鼾的。也許是隔壁人打你誤會我了。你知道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氣道:“你這人真無賴!你倒不說是我自己打鼾賴在你身上?我只恨當時沒法請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聲音灌成片子。”假使真灌成片子那聲氣嘩啦嘩啦又像風濤澎又像狼虎嚥中間還夾著一絲又尖又細的聲音忽高忽低嫋嫋不絕。有時這一條絲高上去、高上去細得、細得像放足的風箏線要斷了不知怎麼像過一峰尖又降落安穩下來。趙辛楣剌得神給它吊上去掉下來這時候追想起還恨得要扭斷鴻漸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鴻漸道:“好了別再算賬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這樣不僥人天罰你將來娶一個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頭邊吹喇叭。”辛楣笑道:“老實告訴你我昨天聽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講的擇配標準裡該添一條:睡時不得打鼾。”鴻漸笑道:“這在結婚以前倒沒法試驗出來——”辛楣道:“請你別說了。我想一個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來。”鴻漸道:“那當然。娶一個爛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問題了。”辛楣從上跳起來要擰鴻漸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從寧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後換坐洋車。他們上了船天就微雨。時而一點兩點像不是頭頂這方天下的到定晴細看又沒有了。一會兒雨點密起來可是還不像下雨只彷彿許多小水珠在半空裡頑皮滾著跳著頑皮得夠了然後趁勢落地。鴻漸等都擠在船頭上看守行李紛紛拿出雨衣來穿除掉李先生他說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開箱子取雨衣。這寸愈下愈老成水點貫串作絲河面上像出了痘無數麻瘢似的水渦隨生隨滅息息不停到雨線更密又彷彿光滑的水面上在長。李先生愛惜新買的雨衣捨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塗說不該把雨衣擱在箱底這時候開箱衣服全會淋溼的。孫小姐知趣得很說自己有雨帽把手裡的綠綢小傘借給他。這原是把有天沒頭的傘孫小姐用來遮太陽的怕打在行李裡壓斷了骨子所以手裡常提著。上了岸李先生進茶館把傘收起大家嚇了一跳又忍不住笑。這綠綢給雨淋得脫李先生的臉也回黃轉綠口白襯衫上一攤綠漬彷彿水彩畫的殘稿。孫小姐紅了臉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強說沒有關係顧先生一連聲叫跑堂打洗臉水。辛楣跟洋車伕講價錢鴻漸替孫小姐愛惜這頂傘分會茶房拿去擠了水放在茶爐前面烘。李先生望著灰的天說雨停了路上不用撐傘了。

吃完點心大家上車。茶房把傘還孫小姐溼漉漉加了熱氣騰騰。這時候已經下午兩點鐘一行人催洋車伕趕路。走不上半點鐘有一個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隻大鐵箱的車伕載重路滑下坡收腳不住摔了一車子翻了。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車嚷;“箱子給你摔壞了”又罵那車伕是飯桶。車伕指著血淋淋的膝蓋請他看他才不說話。好容易打了這車伕叫到另一輛車。走到那頂藤條扎的長橋大家都下車步行。那橋沒有欄杆兩邊向下塌是瘦長的馬鞍形。辛楣搶先上橋走了兩步便縮回來說腿都軟了。車伕們笑他鼓勵他。顧先生道:“讓我走個樣子給你們看”從容不迫過了橋站在橋堍叫他們過來。李先生就抖擻神脫了眼鏡步步小心到了那一頭叫:“趙先生快過來不要怕。孫小姐要不要我回來攙你過橋?”辛楣自從船上那一夜以後對孫小姐疏遠得很。這時候他深恐濟危扶困做“叔叔”的責無旁貸這俠骨柔腸的好差使讓給鴻漸罷便提心吊膽地先過去了。鴻漸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罵自己膽小攙她怕反而誤事只好對孫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們兩個膽子小的人了。”孫小姐道:“方先生怕麼?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著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蕩蕩地愈覺得這橋走不完膽子愈小。”鴻漸只有佩想女人這怪東西要體貼起人來真是無微不至。汗孔的摺疊裡都給她溫存到。跟了上橋這滑滑的橋面隨足微沉復起數不清的藤縫裡出深深在下墨綠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視著孫小姐旗袍的後襟不敢瞧旁處。幸而這橋也有走完的時候孫小姐回臉勝利地微笑鴻漸跳下橋堍嚷道:“沒進地獄已經罰走奈何橋了!前面還有這種橋沒有?”顧爾謙正待說:“你們出洋的人走不慣中國路的”李亭用劇臺上的低聲問他看過《文章遊戲》麼裡面有篇“扶小娘兒過橋”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說:“孫小姐是你在前面領著他?還是他在後面照顧你?”鴻漸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無用跟在孫小姐後面可以有兩種解釋忙搶說:“是孫小姐領我過橋的。”這對孫小姐是老實話不好辯駁而旁人聽來只覺得鴻漸在客氣。鴻漸的虛榮心支使他把真話來掩飾事實;孫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說什麼。

漸昏大雨來車伕加勁趕路說天要變了。天彷彿聽見了這句話半空裡轟隆隆一聲回答像天宮的地板上滾著幾十面銅鼓。從早晨起空氣悶得像障礙著呼忽然這時候天不知哪裡漏了個天外的氣一陣陣衝進來半黃落的草木也自昏沉裡一時清醒普遍地微微嘆息瑟瑟顫動大地像蒸籠揭去了蓋。雨跟著來了清涼暢快不比上午的雨只彷彿天空鬱熱出來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點要搶著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擠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塊的冷水沒頭沒腦澆下來。車伕們跑幾步把淋溼的衣襟拖臉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熱度抵不過雨力彼此打寒噤說等會兒要好好喝點燒酒又請乘客抬身子好從車卒下拿衣服出來穿。坐車的縮作一團只恨手邊沒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孫小姐借傘。這雨濃染著夜水裡帶了昏黑下來天也陪著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眾像在一個機械畫所用的墨水瓶裡趕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在這種夜裡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彎貓會自恨它的一嘴好鬍子當不了昆蟲的觸鬚。車伕全有火柴可是隻有兩輛車有燈。密雨裡點燈大非易事火柴都溼了連劃幾只引得心裡的火直冒。此時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鴻漸忙叫:“我有個小手電。”打開身上的提掏它出來向地面一手掌那麼大的一圈黃光無數的雨線飛蛾見火似的匆忙撲向這光圈裡來。孫小姐的大手電雪亮地光丈餘從黑暗的心臟裡挖出一條隧道。於是辛楣下車向孫小姐要了手電叫鴻漸也下車兩人一左一右參差照著那八輛車送出殯似的跟了田岸上的電光走。走了半天李顧兩人下車替。鴻漸回到車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睜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聽得李先生直聲嚷。車子都停下來。原來李先生左手撐傘右手拿手電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換手時失足掉在田裡掙扎不起。大家從泥水裡拉他上來叫他坐車仍由鴻漸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只覺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睏倦得只繼續機械地走不敢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這兩條腿就再走不動。辛楣也替了顧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鎮上投了村店開了車伕四個人脫下鞋子來上面的泥就抵得貪官刮的地皮。李梅亭像洗了個泥澡其餘三人褲子前後和背心上縱橫斑點全是泥淚。大家疲乏的眼睛給雨淋得粉紅孫小姐冷得嘴淡紫。外面雨停了頭腦裡還在颳風下雨一片聲音。鴻漸吃些熱東西給辛楣強著喝點燒酒要熱水洗完腳頭就睡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鴻漸鼾聲打攪正在擔心沒提防睡眠悶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濾清了夢純粹、完整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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