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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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五十四鴻漸為了副教授的事心裡對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觸極少沒想到他這樣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學知道“適者生存”是天經地義。他自負最能適應環境對什麼人在什麼場合說什麼話。舊小說裡提起“二十萬軍教頭”總說他“十八般武藝件件都”;高松年身為校長對學校裡三院十系的學問樣樣都通——這個“通”就像“火車暢通”

“腸胃通順”的“通”幾句門面話從耳朵裡進去直通到嘴裡出來一點不在腦子裡停留。今天政治學會開成立會恭請演講他會暢論國際關係把法西斯主義跟**比較歸結底是中國現行的政制最好。明天文學研究會舉行聯歡會他訓話裡除掉說詩歌是“民族的靈魂”文學是“心理建設的工具”以外還要勉勵在坐諸位做“印度的泰戈爾英國的莎士比亞法國的——呃——法國的——羅索(聲音又像“嚕口蘇”意思是盧梭)德國的歌德美國的——美國的文學家太多了。”後天物理學會新會上他那時候沒有原子彈可講只可以呼喚幾聲相對論害得隔了大海洋的愛因斯坦右耳朵燒連打噴嚏。此外他還會跟軍事教官閒談說一兩個“***”!那教官驚喜得刮目相看引為同道。今天是幾個人吃便飯並且有女人他當然謔笑傲另有適應。汪太太說:“我們正在怪你為什麼辦學校挑這個鬼地方人都悶得死的。”

“悶死了我可償不起命哪!償旁人的命我勉強可以。汪太太的命寶貴得很我償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盡職敬笑兩聲或一聲不等。

趙辛楣道:“有無線電聽聽就好了。”范小姐也說她喜歡聽無線電。

汪處厚道:“地方偏陋也有好處。大家沒法消遣只能彼此來往關係就親密了。朋友是這樣結起來的也許從朋友更進一層--趙先生方先生兩位小姐唔?”高校長用唱黨歌、校歌、帶頭喊口號的聲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鴻漸道:“剛才汪太太說打牌消遣--”校長斬截地說:“誰打牌?”汪太太道:“我們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麼?”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

鴻漸道:“反正辛楣和我對麻將不興趣。想買副紙牌來打bridge(原注:橋牌)找遍了鎮上沒有結果買了一副象棋。辛楣輸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頭做的棋子經不起他的氣力迸碎了好幾個這兩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著高校長向辛楣笑說想不到他這樣孩子氣。劉小姐請辛楣講鴻漸輸了棋的情狀。高校長道:“下象棋很好。紙牌幸虧沒買到總是一種賭具雖然沒有聲音給學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亭止學生玩紙牌照師生共同生活的原則--”鴻漸想高松年想個人不到幾分鐘怎麼又變成校長面目了恨不能說:“把王家的麻將公開請學生也去賭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煩地打斷高校長道:“我聽了‘共同生活’這四個字就頭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樣反正他自己家不在這兒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來的確因為怕鬧所以不打牌現在偏要打。校長你要辦我就辦得了輪不到李梅亭來管。”高校長看汪太太請自己辦她大有恃寵撒嬌之意心顫身熱說:“哪裡的話!不過辦學校有辦學校的困難--你只要問汪先生--同事之間應該相忍相安。”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的同事。校長你什麼時候僱我到貴校當--當老媽子來了?當教員是沒有資格的--”高松年喉間連作撫的聲音--“今天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來打它個通宵看李梅亭又怎麼樣。趙先生、方先生你們有沒有膽量來?”高松年嘆氣說:“我本來是不說的。汪太太你這麼一來我只能告訴各位了。我今天闖席做不之客就為了李梅亭的事要來和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們在請客。”客人都說:“校長來的好請都請不來呢。”汪先生鎮靜地問:“李梅亭什麼事?”汪太太滿臉厭倦不愛聽的表情。

校長道:“我一下辦公室他就來問我下星期一紀念週找誰演講我說我還沒有想到人呢。他說他願意在‘訓導長報告’裡順便談談抗戰時期大學師生的正當娛樂--”汪太太“哼”了一聲--“我說很好。他說假如他講了之後學生問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賭錢算不算正當娛樂他應當怎樣回答--”大家恍然大悟地說“哦”--“我當然替你們掩飾說不會有這種事。他說:‘同學們全知道了只瞞你校長一個人’--”辛楣和鴻漸道:“胡說!我們就不知道。”--“他說他調查得很清楚輸贏很大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麼幾個人也有你汪先生--”汪先生的臉開始紅客人都侷促地注視各自的碗筷。好幾秒鐘屋子裡靜寂得應該聽見螞蟻在地下爬--可是當時沒有螞蟻。

校長不自然地笑繼續說:“還有笑話汪太太你聽了準笑。他不知道什麼地方聽來的說你們這副牌是美國貨橡皮做的打起來沒有聲音--”鬨堂大笑解除適才的緊張。

鴻漸問汪太太是不是真沒有聲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樣都是鄉下人還說:“李瞎子怎麼變成聾子了哪裡有美國貨的無聲麻將!”高校長深不以這種輕薄為然緊閉著嘴不笑聊示反對。

汪先生道:“他想怎麼辦呢?想學生宣佈?”汪太太道:“索鬧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蓋毯子毯子上蓋漆布--”范小姐聰明地註釋:“這就是‘無聲麻將’了!”--“我待得膩了讓李梅亭去鬧學生攆你走高校長停你職離開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校長一連聲tut!tut!tut!汪先生道:“他無非是為了做不到中國文學系主任跟我過不去。我倒真不想當這個差使向校長辭了好幾次高先生是不是?不過我辭職是自動的誰要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錯了人。他的所作所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鎮上嫖土娼。”汪先生戲劇地收住餘人驚奇得叫起來辛楣鴻漸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長頓一頓說:“那不至於罷?”鴻漸見校長這樣偏袒按不下憤怒說:“我想汪先生所講的話很可能李先生跟我們同路來鬧了許多笑話不信只要問辛楣。”校長滿臉透著不然道:“君子隱惡而揚善。這種男女間的私事最好別管!”范小姐正要問辛楣什麼笑話嚇得拿匙舀口雞湯和著這問題嚥了下去。高校長省悟自己說的話要得罪汪處厚忙補充說:“鴻漸兄你不要誤會。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為人我當然知道。不過汪先生犯不著和他計較。回頭我有辦法勸他。”汪太太寬宏大量地說:“總而言之是我不好。處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見他的臉就討厭從沒請他上我們這兒來。我們不像韓學愈和他的洋太太對歷史系的先生和學生三一小宴、五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請學生吃飯請同事只喝茶--”鴻漸想起那位一夜瀉肚子四五次的歷史系學生--“破費還是小事我就沒有那個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幹。人家是洋派什麼際、招待、聯絡都有工夫還會唱歌兒呢。咱們是中國鄉下婆婆就安了分罷別出醜啦。我常說:有本事來當教授沒有本事就滾蛋別教家裡的醜婆娘做學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鴻漸忍不住叫“痛快”!汪處厚明知太太並非說自己可是通身熱--“高先生不用勸李梅亭處厚也不必跟他拼只要想個方法引誘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這不就完了麼?”

“汪太太你真--真聰明!”高校長欽佩地拍桌子因為不能拍汪太太的頭或肩背“這計策只有你想得出來!你怎麼知道李梅亭愛打牌的?”汪太太那句話是說著玩的給校長當了真便神出鬼沒地說:“我知道。”汪先生也摸著鬍子反覆援引蘇東坡的名言道:“‘想當然耳’‘想當然耳’哦!”趙辛楣的眼光像膠在汪太太的臉上。劉小姐冷落在一邊滿肚子的氣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視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來又上了當忽見辛楣的表情沿稍微瞥范小姐心裡冷笑一聲舒服了好些。

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喚醒辛楣道:“趙先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臉一紅喃喃道:“真利害!”眼睛躲避著范小姐。鴻漸說:“這辦法好得很。不過李梅亭最貪小利只能讓他贏;他輸了還要鬧的。”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這年輕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說:“今天所講的話希望各位嚴守秘密。”吃完飯主人請寬坐。女人塗脂抹粉的臉經不起酒飯蒸出來的汗汽和咬嚼運動的震掀不免像黃梅時節的牆壁。范小姐雖然斯文緻得恨不能吃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臉上沒塗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紅彷彿外國莊裡陳列的小牛。汪太太問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裡去洗手?”兩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處厚兩人低聲密談。辛楣對鴻漸道:“等一會咱們同走記牢。”鴻漸笑道:“也許我願意一個人送劉小姐回去呢?”辛楣嚴肅地說:“無論如何這一次讓我陪著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們開玩笑麼?”鴻漸道:“其實誰也不必送誰咱們倆走咱們的路她們走她們的路。”辛楣道:“這倒做不出。咱們是留學生好像這一點社禮節總應該知道。”兩人慨嘆不幸身為青年未婚留學生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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