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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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六十鴻漸這次走沒有一個同事替他餞行。既然校長不高興他大家也懶跟他聯絡。他不像能夠飛黃騰達的人——“孫柔嘉嫁給他真是瞎了眼睛有後悔的一天”——請他吃的飯未必像扔在尼羅河裡的麵包過些子會加了倍浮回原主。並且請吃飯好比播種子:來的客人裡有幾個是吃了不還請的例如最高上司和低級小職員;有幾個一定還席的例如地位和收入相等的同僚這樣種一頓飯可以收穫幾頓飯。鴻漸地位不高又不屬於任何系平時無人結
他他也只跟辛楣要好在同事裡沒撒播飯種子。不過鴻漸飯雖沒到嘴謝飯倒謝了好幾次。人家問了他的行期就惋惜說:“怎麼?走得那麼匆促!餞行都來不及。糟糕!偏偏這幾天又碰到大考忙得沒有工夫孫小姐勸他遲幾天走大家從從容容敘一敘——好好遵命那麼就欠禮了。你們回去辦喜事早點來個通知別瞞人哪!兩個人新婚快樂把這兒的老朋友全忘了那不行!哈哈。”高校長給省政府請到省城去開會大考的時候才回校始終沒正式談起聘書的事。鴻漸動身前一天到校長室秘書處去請旅行證件免得路上軍警麻煩順便見校長辭行高松年還沒到辦公室呢。他下午再到秘書處領取證件一問校長早已走了。一切機關的長上辦公室本來像隆冬的太陽或者一生裡的好運氣來得很遲去得很早。可是高松年一向勤
鴻漸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氣憤裡又有點得意。他訓導的幾個學生因為當天試考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裡來話別。他
地喜歡才明白貪官下任還要地方挽留獻萬民傘、立德政碑的心理。離開一個地方就等於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總希望人家表示願意自己活下去。去後的譭譽正跟死後的哀榮一樣關心而無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蠟燭一滅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別彷彿臨死的人有孝子順孫送終死也安心閉眼。這些學生來了又去暫時的熱鬧更增加他的孤寂輾轉半夜睡不著。雖然厭惡這地方臨走時偏有以後不能再來的悵戀人心就是這樣捉摸不定的。去年來的時候多少同伴現在只兩個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則自己失了業一個人走這條長路真沒有那勇氣。想到此地鴻漸心理像冬夜縮成一團的身體稍覺溫暖只恨她不在身畔。天沒亮轎伕和挑夫都來了;已是夏天趁早涼好趕路。服侍鴻漸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xx送到大門外看他們上轎一手緊握著鴻漸的賞錢準備轎子走了再數。范小姐近視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
離以為會碰見送行的男同事臉上胡亂塗些胭脂勾了孫小姐的手從女生宿舍送她過來。孫小姐也依依惜別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轎子祝她們倆一路平安說一定把人家寄給孫小姐的信轉到上海“不過這地址怎麼寫法?要開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說時格格地笑。孫小姐也說一定有信給她。鴻漸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們倆背後彼此誹謗面子上這樣多情兩個政敵在香檳酒會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過如此。假使不是親耳朵聽見她們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為她們真是好朋友了。
轎伕到鎮上打完早尖抬轎正要上路高松年的親隨趕來滿額是汗把大信封一個給鴻漸說奉校長命送來的。鴻漸以為是聘書心跳得要衝出
膛忙拆信封裡面只是一張信箋一個紅紙袋。信上說這一月來校務紛繁沒機會與鴻漸細談前天剛自省城回來百端待理鴻漸又行
匆匆未能餞別抱歉之至;本校暫行緩辦哲學系留他在此實屬有屈所以寫信給某某兩個有名學術機關推薦他去做事一有消息決打電報到上海;禮券一張是結婚的賀儀尚乞哂納。鴻漸沒看完就氣得要下轎子跳罵忍耐到轎伕走了十里路休息把一個紙團
給孫小姐說:“高松年的信你看!誰希罕他送禮。到了衡陽我掛號退還去。好得很!我正要寫信罵他只恨沒有因頭他這封來信給我一個回信痛罵的好機會。”孫小姐道:“我看他這封信也是一片好意。你何必空做冤家?罵了他於你有什麼好處?也許他真把你介紹給人了呢?”鴻漸怒道:“你總是一片大道理就不許人稱心傻幹一下。你愈有道理我偏不講道理。”孫小姐道:“天氣熱得很我已經口渴了你別跟我吵架。到衡陽還有四天呢到那時候你還要寫信罵高松年我決不阻止你。”鴻漸深知到那時候自己保不住給她
化得回信道謝所以愈加悻悻然不替她倒水只把行軍熱水瓶搡給她一壁說:“他這個禮也送得豈有此理。咱們還沒挑定結婚的
子他為什麼信上說我跟你‘嘉禮完成’他有用意的我告訴你。因為你我同路走他想——”孫小姐道:“別說了!你這人最多心多的全是
心!”說時把高松年的信仍團作球形扔在田岸旁的水潭裡。她剛喝了熱水臉上的紅到上轎還沒褪。
為了飛機票他們在桂林一住十幾天快樂得不像人在過子倒像
子溜過了他們兩個人。兩件大行李都
給辛楣介紹的運輸公司據說一個多月可運到上海。身邊旅費充足多住幾天滿不在乎。上飛機前一天還是好晴天當夜忽然下雨早晨雨停了有點陰霧。兩人第一次坐飛機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貓。到香港降落辛楣在機場
接鴻漸倆的
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別重逢的歡喜。辛楣瞧他們臉
灰白說:“吐了麼?沒有關係的。第一次坐飛機總要納點稅。我陪你們去找旅館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們接風。”到了旅館鴻漸和柔嘉急於休息。辛楣看他們只定一間房偷偷彆著臉對牆壁伸伸舌頭上山回親戚家裡的路上一個人微笑然後皺眉嘆口氣。
鴻漸睡了一會力恢復換好衣服等辛楣來。孫小姐給鄰室的打牌聲街上的木屐聲吵得沒睡
還覺得噁心要吐靠在沙裡說今天不想出去了。鴻漸急勸她勉強振作一下別辜負辛楣的盛意。她教鴻漸一個人去還說:“你們兩個人有話說我又
不進嘴在旁邊做傻子。他沒有請旁的女客今天多我一個人少我一個人全無關係。告訴你罷他請客的館子準闊得很我衣服都沒有去了丟臉。”鴻漸道:“我不知道你那麼虛榮!那件花綢的旗袍還可以穿。”孫小姐笑道:“我還沒花你的錢做衣服已經挨你罵虛榮了將來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縫賬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館來的時候一路上看見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許多。我白皮鞋也沒有這時候去買一雙我又怕動胃裡還不舒服得很。”辛楣來了知道孫小姐有病忙說吃飯改期。她不許硬要他們兩人出去吃。辛楣釋然道:“方——呃——孫小姐你真好!將來一定是大賢大德的好太太換了旁的女人要把鴻漸看守得牢牢的決不讓他行動自由。鴻漸你暫時捨得下她麼?老實說別背後怨我老趙把你們倆分開。”鴻漸懇求地望著孫小姐道:“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孫小姐瞧他的神情強笑道:“你儘管去我又不生什麼大病——趙先生我真抱歉——”辛楣道:“哪裡的話!今天我是虛邀等你身體恢復了過天好好的請你。那麼我帶他走了。一個半鐘頭以後我把他送回來原物奉還決無損失哈哈!鴻漸走!不對你們也許還有個情人分別的簡單儀式我先在電梯邊等你——”鴻漸拉他走說“別胡鬧”辛楣在美國大學政治系當學生的時候旁聽過一門“外
心理學”的功課。那位先生做過好幾任公使館參贊課堂上說:美國人辦
涉請吃飯一坐下去菜還沒上就開門見山談正經;歐洲人吃飯時只談不相干的廢話到吃完飯喝咖啡才言歸正傳。他問辛楣中國人怎樣辛楣傻笑回答不來。辛楣也有正經話跟鴻漸講可是今天的飯是兩個好朋友的歡聚假使把正經話留在席上講殺盡了風景。他出了旅館說:“你有大半年沒吃西菜了我請你吃奧國館子。路不算遠時間還早咱們慢慢走去可以多談幾句。”鴻漸只說出:“其實你何必破費”正待說:“你氣
比那時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聲幹嗽目不斜視說:“你們為什麼不結了婚再旅行?”鴻漸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館都是用“方先生與夫人”名義的今天下了飛機頭暈腦脹沒理會到這一點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會看見自己燒的臉忙說:“我也這樣要求過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結婚說她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