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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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六十二鴻漸吃得很飽不會講廣東話怕跟洋車伕糾纏一個人慢慢地踱回旅館。辛楣這一席談引起他許多思緒。一個人應該得意得意的人談話都有彩譬如辛楣。自己這一年來牢騷滿腹一觸即;因為一向不愛聽人家牢騷料想人家也未必愛聽自己的牢騷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談話都不痛快。照辛楣講這戰事只會擴大拖長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給辛楣猜著了——鴻漸愧怕得遍身微汗念頭想到別處——辛楣很喜歡那個女孩子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並非熱烈的愛否則他講她的語氣不會那樣幽默。他對她也許不過像自己對柔嘉可見結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是不是都因為男女年齡的距離相去太遠?但是去年對唐曉芙呢?可能就為了唐曉芙情都消耗完了不會再擺佈自己了。那種情追想起來也可怕把人擾亂得做事吃飯睡覺都沒有心思一刻都不饒人簡直就是神經病真要不得!不過生這種病有它的快樂有時寧可再生一次病。鴻漸嘆口氣想一年來心境老了許多要心靈壯健的人才會生這種病譬如大胖子才會腦充血和中風貧血營養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假如再大十幾歲到了迴光返照的年齡也許又會愛得如傻如狂了老頭子戀愛聽說像老房子著了火燒起來沒有救的。像現在平平淡淡情在心上不成為負擔這也是頂好的至少是頂舒服的。快快行了結婚手續完事。辛楣說柔嘉“煞費苦心”也承她瞧得起這自己應當更憐惜她。鴻漸才理會撇下她孤單單一個人太長久了趕快跑回旅館。經過水果店買了些鮮荔枝和龍眼。

鴻漸推開房門裡面電燈滅了只有走廊裡的燈進來一條光。他帶上門聽柔嘉不作聲以為她睡了放輕腳步想把水果擱在桌子上沒留神到當時自己坐的一張椅子孤零零地離桌几尺並未搬回原處。一腳撞翻了椅子撞痛了腳背和膝蓋嘴裡罵:“渾蛋誰坐了椅子沒搬好!”同時想糟糕把她吵醒了。柔嘉自從鴻漸去後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氣等等他不來這怨氣放印子錢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來了算賬。她聽見鴻漸開門賭氣不肯先開口。鴻漸撞翻椅子她險的笑出聲但一笑氣就洩了幸虧忍住並不難。她剎那間還打不定主意:一個是說自己眼巴巴等他到這時候另一個是說自己好容易睡著又給他鬧醒——兩者之中哪一個更理直氣壯呢?鴻漸翻了椅子不見動靜膽小起來想柔嘉不要暈過去了忙開電燈。柔嘉在黑暗裡睡了一個多鐘點驟見燈光張不開眼抬一抬眼皮又閉上了側身揹著燈呼口長氣。鴻漸放了心才現絲襯衫給汗溼透了一壁脫外衣關切地說:“對不住把你鬧醒了。睡得好不好?身體覺得怎麼樣?”

“我朦朧要睡就給你乒乒乓乓嚇醒了。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還要罵人!”她這幾句話是面著壁說的鴻漸正在掛衣服沒聽清楚回頭問:“什麼?”她翻身向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講話實在沒有那股勁你省省我的氣力罷——”可是事實上她把聲音提高了一個音鍵——“這張椅子是你搬在那兒的。辛楣一來就像閻王派來的勾魂使者你什麼都不管了。這時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鴻漸聽語氣不對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點——”這“苦計”並未產生效力——“我出去好半天了你真的沒有睡?吃過東西沒有?這鮮荔枝——”

“你也知道出去了好半天麼?反正好朋友在一起吃喝玩樂整夜不回來也由得你我一個人死在旅館裡都沒人來理會”她說時嗓子哽咽起來又回臉向裡睡了。

鴻漸急得坐在邊伸手要把她頭回過來說:“我出去得太久了請你原諒噲別生氣。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柔嘉掀開他手道:“我現在教你不要把汗手碰我聽不聽我的話?嚇我叫你出去!你心上不是要出去麼?我留得住你?留住你也沒有意思你留在旅館裡準跟我找岔子生氣。”鴻漸放手氣鼓鼓坐在那張椅子裡道:“現在還不是一樣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館裡陪你為什麼那時候不老實說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知道你存什麼心思!”柔嘉回過臉來幽遠地說:“你真是愛我不用我說就會知道。唉!這是勉強不來的。要等我說了你才體貼到那就算了!一個陌生人跟我一路同來看見我今天身體不舒服也不肯撇下我一個人好半天。哼你還算是愛我的人呢!”鴻漸冷笑道:“一個陌生人肯對你這樣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你別捉我的錯字也許她是個女人呢?我寧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們男人全不是好人只要哄得我們讓你們稱了心就不在乎了。”這幾句話觸起鴻漸的心事他走近畔說:“好了別吵了。以後打我攆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離的跟著你這樣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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