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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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六十四蘇文紈比去年更時髦了臉也豐腴得多。旗袍攙合西式緊俏伶俐袍上的花紋是淡紅淺綠橫條子間著白條子花得像歐洲大6上小國的國旗。手邊茶几上擱一頂闊邊大草帽當然是她的襯得柔嘉手裡的小陽傘落伍了一個時代。鴻漸一進門老遠就深深鞠躬。趙老太太站起來招呼文紈安坐著輕快地說:“方先生好久不見你好啊?”辛楣說:“這位是方太太。”文紈早看見柔嘉這時候彷彿聽了辛楣的話才現她似的對她點頭時眼光從頭到腳瞥過。柔嘉經不起她這樣看一遍侷促不安。文紈問辛楣道:“這位方太太是不是還是那傢什麼銀行?錢莊?唉!我記真壞——經理的小姐?”鴻漸夫婦全聽清了臉同時紅可是不便駁答因為文紈問的聲音低得似乎不準備給他們聽見。辛楣一時候不明白只說:“這是我一位同事的小姐上禮拜在香港結婚的。”文紈如夢方覺自驚自嘆道:“原來又是一位——方太太你一向在香港的還是這一次從外國回來經過香港?”鴻漸緊握椅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來。辛楣暗暗搖頭。柔嘉只能承認並非從外國進口而是從內地出口。文紈對她的興趣頓時消滅跟趙老太太繼續談她們的話。趙老太太說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坐飛機預想著就害怕。文紈笑道:“伯母你有辛楣陪你怕些什麼!我一個人飛來飛去就五六次了。”趙老太太說:“怎麼你們先生就放心你一個人來來去去麼?”文紈道:“他在這兒有公事分不開身呀!他陪我飛到重慶去過兩次第一次是剛結了婚去見家父——他本來今天要同我一起來拜見伯母的帶便看看辛楣——”辛楣道:“不敢當。我還是你們結婚這一天見過曹先生的。他現在沒有更胖罷?他好像比我矮一個頭容易見得胖。在香港沒有關係要是在重慶管理物資糧食的公務員了胖人家就開他玩笑了。”鴻漸今天來了第一次要笑文紈臉
微紅趙老太太沒等她開口就說:“辛楣你這孩子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愛胡說。這個年頭兒胖不好麼?我就嫌你太瘦。文紈小姐做母親的人總覺得兒子不夠胖的。你氣
好得很看著你我眼睛都舒服。你家老太太看見你準心裡喜歡。你回去替我們問候曹先生他公事忙千萬不要勞步。”文紈道:“他偶爾半天不到辦公室也沒有關係。不過今天他向辦公室也請了假昨天喝醉了。”趙老太太婆婆媽媽地說:“酒這個東西傷身得很你以後勸他少喝。”文紈眼鋒掠過辛楣臉上回答說:“他不會喝的不像辛楣那樣洪量威斯忌一喝就是一瓶——”辛楣聽了上一句向鴻漸偷偷做個鬼臉要對下一句抗議都來不及——“他是給人家灌醉的。昨天我們大學同班在此地做事的人開聚餐會帖子上寫明‘攜眷’;他算是我的‘眷’我帶了他去人家把他灌醉了。”鴻漸忍不住問:“咱們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文紈道:“喲!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們同班他們沒帖子給你罷?昨天只有我一個人是文科的其餘都是理工法商的同學。”辛楣道:“你瞧你多神氣!現在只有學理工法商的人走運學文科的人窮得都沒有臉見人不敢認同學了。虧得有你撐撐文科的場面。”文紈道:“我就不信老同學會那麼勢利——你不是法科麼?要講走運你也走運”說時勝利地笑。辛楣道:“我比你們的曹先生就差得太遠了。開同學會都是些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跟闊同學拉手去的。看見不得意的同學問一聲‘你在什麼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長耳朵收聽闊同學的談話了。做學生的時候開聯歡會還有點男女社
的作用我在美國人家就把留學生的夏令會說是‘三頭會議’:出風頭充冤大頭還有——呃——情人做花頭——”大家都笑了趙老太太笑得帶嗆不許辛楣胡說。文紈笑得比人家短促說:“你自己也參加夏令會的你別賴我看見過那張照相你是三頭裡什麼頭?”辛楣回答不出。文紈拍手道:“好!你說不出來了。伯母我看辛楣近來沒有從前老實心眼也小了許多恐怕他這一年來結
的朋友有關係——”柔嘉注視鴻漸鴻漸又緊握著椅子的靠手——“伯母我明天不送你上飛機了下個月在重慶見面。那一包小東西我回頭派用人送來;假如伯母不方便帶讓他原物帶轉得了。”她站起來提了大草帽的纓彷彿希臘的打獵女神提著盾牌叮囑趙老太太不要送對辛楣說:“我要罰你罰你替我拿那兩個紙盒子送我到門口。”辛楣瞧鴻漸夫婦站著防她無禮不理他們說:“方先生也在招呼你呢”文紈才對鴻漸點點頭伸手讓柔嘉拉一拉姿態就彷彿伸指頭到熱水裡去試試燙不燙臉上的神情彷彿跟比柔嘉高出一個頭的人拉手眼光越柔嘉頭上。然後她親熱地說:“伯母再見”對辛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抱了那個盒子跟她出去。
鴻漸夫婦跟趙老太太敷衍等辛楣進來了起身告辭。趙老太太留他們多坐一會一壁埋怨辛楣道:“你這孩子又傻勁何苦去損她的先生?”鴻漸暗想蘇文紈也許得意以為辛楣未能忘情、醋勁呢。辛楣道:“你放心她決不生氣只要咱們替她帶私貨就行了。”辛楣要送他們到車站出了門說:“蘇文紈今天太豈有此理對你們無禮得很。”鴻漸故作豁達道:“沒有什麼。人家是闊小姐闊太太這點點神氣應該有的——”他沒留心柔嘉看他一眼——“你說‘帶私貨’是怎麼一回事?”辛楣道:“她每次飛到重慶總帶些新出的化裝品、藥品、高跟鞋、自來水筆之類去送人也許是賣錢我不清楚。”鴻漸驚異得要叫起來才知道高高蕩蕩這片青天不是上帝和天堂的所在了只供給投炸彈、走單幫的方便一壁說:“怪事!我真想不到!她還要做生意麼?我以為只有李梅亭這種人帶私貨!她不是女詩人麼?白話詩還做不做?”辛楣笑道:“不知道。她真會經紀呢!她剛才就勸我母親快買外匯我看女人全工於心計的。”柔嘉沉著臉只當沒聽見。鴻漸道:“我胡說一句她好像跟你很——唔——很親密。”辛楣臉紅道:“她知道我也在重慶每次來總找我。她現在對我只有比她結婚以前對我好。”鴻漸鼻子裡出冷氣想說:“怪不得你要有張護身照片”可是沒有說。辛楣頓一頓眼望遠處說:“方才我送她出門她說她那兒還保存我許多信——那些信我全忘了上面不知道胡寫些什麼——她說她下個月到重慶來要把信帶還我。可是她又不肯把信全數還給我她說信上有一部分的話她現在還可以接受。她要當我的面一封一封的檢挑她現在不能接受的信還給我。你說可笑不可笑?”說完不自然地笑。柔嘉冷靜地問:“她不知道趙叔叔要訂婚了罷?”辛楣道:“我沒告訴她我對她泛泛得很。”送鴻漸夫婦上了下山的纜車辛楣回家路上忽然明白了嘆氣:“只有女人會看透女人。”鴻漸悶悶上車。他知道自己從前對不住蘇文紈今天應當受她的怠慢可氣的是連累柔嘉也遭了欺負。當時為什麼不諷刺蘇文紈幾句倒低頭忍氣盡她放肆?事後追想真不甘心。不過受她冷落還在其次只是這今昔之比使人傷心。兩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現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簡直是雲泥之別。就像辛楣罷承他瞧得起把自己當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從前那樣分庭抗禮了。鴻漸鬱得心情像關在黑屋裡的野獸把牆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著出路。柔嘉見他不開口忍住也不講話。回到旅館茶房開了房門鴻漸脫外衣、開電扇張臂當風說:“回來了唉!”
“身體是回來了靈魂早給情人帶走了”柔嘉毫無表情地加上兩句按語。
鴻漸當然說她“胡說”她冷笑道:“我才不胡說呢。上了纜車就像木頭人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全忘了旁邊還有個我。我知趣得很決不打攪你看你什麼時候跟我說話。”
“現在我不是跟你說話了?我對今天的事一點不氣——”
“你怎麼會氣?你只有稱心。”
“那也未必我有什麼稱心?”
“看見你從前的情人糟蹋你現在的老婆而且當著你那位好朋友的面還不稱心麼!”柔嘉放棄了嘲諷的口吻坦白地憤恨說——“我早告訴你我不喜歡跟趙辛楣來往。可是我說的話有什麼用?你要去我敢說‘不’麼?去了就給人家瞧不起給人家笑——”
“你這人真蠻不講理。不是你自己要進去麼?事後倒推在我身上?並且人家並沒有糟蹋你臨走還跟你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