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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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是這座城市的一個凹點。道幽深狹長,沒有陽光。
五月穿著背心短褲,趿著一雙木屐到小店買酒。兩塊半一瓶的劣質米酒。店主是個半禿頂的中年人,不輕易言笑,生意寥淡。五月喜歡繞過一間小店來光顧他。因為他有個女兒與五月同齡,是個很愛笑的女孩,牙齒很白。五月知道她叫彥。和五月一樣只有一個親人。
多年以後五月回想起來,還記得第一次看見彥的情景。那時她和男人吵架,一隻腳已經踏出了門口,還扭過頭對男人說,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鬼地方。她的表情很倔傲。第一次看見她,五月就喜歡上這個女孩。
童年的五月不太愛笑。老婦人坐在木搖椅上菸,看著
道里人來人往,神情很是落寞。五月做好了飯,便扶她進屋。
後來每次彥和男人吵架她就會跑來找五月,她在五月陰溼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彥說,五月你知道嗎,這座小鎮是一個凹點。我們陷在裡面,也許一輩子都出不去。這條道是活在陰影裡的。
可是,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喜歡陽光。
五月看著她認真的表情沒有說話。
老婦人的神漸漸有些恍惚了。坐在門口她的眼神散渙。彥悄悄問五月:你
好象總在等什麼人?五月剝著土豆,沒有說話。彥嘆嘆氣,說,五月,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
走了,你要怎麼過?五月抬起頭望著窗外,
道里沒有陽光。
五月,假如有一天我要離開這裡,你會和我一起離開嗎?
五月看著微笑的彥,覺得她的笑容很溫暖。
她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老婦人在一個下午坐在搖椅上睡著了。五月做好了飯,走出來想叫醒她。五月的手指覆蓋在她戴鐲子的手腕上,覺到她的溫度在疾速
失。
她跑去找彥,木屐的鞋帶勒得她雙腳疼痛。彥坐在店裡菸,驚愕地看著五月。五月說,她走了。
彥在牆上找到那個黯淡斑駁的號碼,說,是這個嗎?五月緩緩點頭。
老婦人每天都會撫摸著那串號碼,五月知道,老婦人一直在等他來看她。
他卻從來沒來過。一次也沒有。
男人來處理老婦人的後事,五月拉著彥的手在道口等候他。男人一眼就認出了五月。他說,你是五月吧?神情淡漠。五月沒有說話。彥甜甜地笑了,叫道:伯父好。
五月看著這個男人穿過陰暗的道,他純白的t恤顯得特別晃眼。彥低聲問:五月,那是你爸爸吧?你
等的就是他嗎?他為什麼不來看你們?他會接你回去住嗎?你會跟他走嗎?
五月低聲說:他是個混蛋。咬牙切齒的。
那年五月已滿十七歲了。男人來的那天正是五月的生。老婦人的後事辦得極為潦草,因為男人急著回那個家。五月想這樣也好。
彥拖著五月去她家。幫五月寫租屋啟事,拉著她整座小鎮貼布告。五月看著彥的笑臉晃啊晃的,她右手握住左手腕上的鐲子,也跟著笑。
知道有人來租屋,彥興奮得跳了起來。她摁熄手上的煙拉著五月去見男人。
男人穿黑t恤,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提一個很大的行李包站在路口等她們。他轉過臉來看見她們,
出牙齒笑。他說,你們好,我叫橋。
五月看見他的牙齒跟彥一樣的白。很白很白…
夜晚和彥同眠。彥的手繞過五月的,說,五月,你太瘦。她的
貼上五月的額頭,柔軟微溫。五月的手停在彥的
上
覺她的呼
起伏,她把額頭抵在彥的肩臂上安然入眠。
偶爾能看見橋在道里來回。那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只是表情總是很疲倦。
五月偷偷去看過他。隔著窗子看見屋裡散落一地的畫筆和顏料管,彩斑斕。他正提著一小桶清水從洗手間走出來,看見了五月。
他對她笑,出他潔白的牙齒招呼她進去。
在準備畫展。他說。給她看他那些作品。五月看著那些妖豔的紅在畫紙上詭異地綻放,她說,好美…
橋的手繞過她的,說,遠不及你。
她的軀體像花瓣一樣在陰暗的房間裡柔軟地舒展開來…
五月決定從彥家搬出來。彥站在小店門口倚著斑駁的牆壁菸。煙霧緩緩繚繞,她的目光投在五月身上,五月不用抬頭,也能想象出一些什麼在她眼底晃動。她沒有說話,只等彥開口。彥說,你決定了嗎?五月緩緩點頭。你瘋了!彥歇斯底里地叫道。你才幾歲?!五月笑了。她的笑容是一貫的蒼白。
她走上前抱了抱彥,彥的情緒剎那舒緩下來。她的貼上五月的額頭,說,五月,你還是個孩子。
你只是個孩子。五月看著彥在她面前掉淚,沒有再說話。
她搬進了橋的房子裡,抬頭望了望窗外,小鎮的天空依舊是一片黯淡,不見陽光。
五月在廚房為男人做飯,橋畫了一半丟了畫筆走進來,從背後擁抱五月。她便低低地笑了。依然趿著木屐穿過狹長陰暗的道。走過彥的小店可以看見彥坐在椅子上仰著臉睡著。五月停了停,繼續往前走,一個人到市場為男人買合口的食物。
後來再經過彥的小店沒有看見彥,她站在店門口有一刻的怔忡。
從五月搬離,彥沒有去找過五月。每天傍晚她總能聽見五月趿著木屐拖拖嗒嗒走近來了,她趕緊把眼眯成不易察覺的細縫,看著她緩緩走過去。然後她坐了起來,浮躁地點起了煙,狠狠地著。
彥和男人吵了一架之後便離開了,沒有再回頭。
五月衝進去找她。男人喝了酒,歪倒在櫃檯邊。她想了想,又退了出來。
不久小店關門了。五月經過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略微地停一停。她無時不刻想念彥,想念初初遇見時,彥站在門口回過頭對男人說,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個鬼地方。她的表情倔傲美麗。
五月想她是這樣一個人,對於生活這樣漫不經心。她只想著怎麼讓生活安逸下來,即使並不富裕如意。彥卻有著太大的野心,她總是蠢蠢動要投身入這個紛繁的世界裡去。
五月忘記橋是這樣一個男子,他的不羈他的飄忽不定並不是五月可以握住的。她站在門口聽見屋子裡傳出女人與橋低低的聲音,她面無表情地打開門走了進去。女人赤著身體躺在一塊紅
綢緞上,橋的手指正曖昧地貼著她的脖子。畫板上是打了鉛筆稿的畫紙,狼狽地倒在地上。橋的眼神沒有一絲絲的難堪,定定地望著五月。
五月不動聲地退了出來,伏在斑駁的石牆上乾嘔了起來。她抬起頭看著模糊的天空,滿臉淚水。她從來沒有這樣焦灼地想念過彥。
橋搬出五月的房子的時候,五月懶懶地倚在門口看著他。他細細地收拾著所有東西,把所有屬於他的東西一併打包帶走。他說,再見,五月。五月面無表情,指甲卻深深扎進掌心,疼痛不已。
彥的父親死得無聲無息。在某個清晨路過的人嗅出了屍體的氣味,這個消息才在小鎮傳了開來。五月這才記起,小店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生意。每次路過總看見緊閉的木門像一副冰冷錯愕的表情。有人叫了起來:他不是還有個女兒嗎?把她叫回來呀!五月擠入圍觀的人群,看見彥的父親仰著蒼白的臉。那種難聞的氣味使她抑制不住地嘔吐。
沒有人知道彥去了哪裡。五月把手放在小腹上覺肚子裡的生命,眯起了眼睛。
道依舊是那樣幽深狹長。她記起彥說,五月你知道嗎,這座小鎮是一個凹點。我們陷在裡面,也許一輩子都出不去。這條
道是活在陰影裡的。
五月想她正是這陰暗裡孕育的生命。她也以這樣的形態生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