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上的秘密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小鎮到處是灰白的磚牆,以及覆滿塵埃滄桑的臉龐。殘舊的石橋,三月便鋪滿了妖嬈燃燒的木棉花。黃昏時分,小鎮籠罩在一片如火如荼的暮。幽深巷子裡不見光。閣樓的木板上落了第幾層灰,踏上去便粘附在腳底。木質窗框完好,只是紅油漆有些脫落。藤編搖椅還在,只是女人已成白骨。發黃的黑白畫像裡女人笑靨如花,短袖繡花旗袍下曲線美好。目光遊移,她便看見畫像裡的女人與她一樣的玉鐲子。鐲子有個傳說,浸在水裡便能看見一隻鳳凰。母親把鐲子到她手裡,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事實上她戴了二十年,常常把手腕浸在水裡,也從未見過那傳說中的遊鳳。

把行李放置好,她坐在藤椅上。指尖拂過扶手,恍惚間覺得少了些什麼,目光便向矮木櫃尋去。木櫃上除了塵灰,空蕩一無所有。

她忘記她是第幾次回到這裡。孩童的時候母親牽著她的手爬上木梯,砰砰的聲響,空蕩而沉重。她只記得那時矮木櫃上擺放著一疊疊書籍,有些封面略微殘缺,帶著淡淡的黴溼氣味。

記憶中母親倚在窗邊斜著身子,低低地嘆了口氣。

她看見自己還是孩童模樣,穿著短襟衫,上面繡了一朵朵粉紅的海棠。女人牽著她的手到廟裡上香,教她跪在殿前磕頭。她抬起頭時卻不見了女人,急得大哭了起來。有人把她帶到求籤的女人身邊,女人與他道謝。醒過來時天微微的亮白。聽見了小鎮早醒的熱鬧。她輕輕下,赤腳踏在溫和的木板上,伸了個深深的懶

細心裝扮好,下了樓,迫不及待要融入小鎮清晨微溼的氤氳裡去。

她慢慢沿著巷子走著。巷子狹長而古老,隱約可以看見磚牆上面用尖厲石頭刻劃的字跡,經年累月,指尖撫過,便有細沙與塵土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她突然覺得自己是曾在這裡刻過字的,停住腳,細細端詳也記不起個所以然來。突然有人拉她衣角,低低喊她:沈姑娘…回過頭正好對上一雙明眸。

他喊她:沈姑娘…眼眶微微熱了。

她往後退了幾步:對不起,你認錯人了。匆匆便逃離了,卻止不住一顆心狂跳不已。

那是怎樣清澈的一雙眼睛。

小鎮似乎還殘留著遙遠之前的風貌。角落裡有些老店,掛著木刻的招牌,油漆斑駁,細細辨認了,才看清上面的文字。這些店還是不多的,隱隱藏在角落,滿臉滄桑模樣,像是飽經了風風雨雨,終於學會的淡定。街上更多的是裝潢一新的小店,不見得時尚,卻也一片朝氣蓬。她走進一間小店坐了下來,要了碗蓮籽湯,悠閒地觀看小鎮的街道。目光定在角落裡一間老店,依稀看見招牌上一個紅油漆的字體:沈。她想,一定要去看看。匆匆喝完付了帳,便往對街走去。走近小店細看招牌上的字跡,早已斑駁難尋,一個字也辨認不出來了。頭髮花白的老人坐在搖椅上微張著嘴睡著了。她便肆無忌憚地觀賞店裡的商品:大都是古老而殘舊的東西,沾滿了灰塵,辨認不出它們的年齡。她突然看見角落裡有一枚銅鏡,蒙了厚厚的塵灰,擦拭乾淨便出它緻富有光澤的模樣。,美好得讓她愛不釋手。她喚醒了老人,詢問價錢。老人眯縫著眼睛好奇地打量她,問道:姑娘不是這裡人吧?她點點頭。老人便笑了,說道:小鎮很少外地人來的。既然姑娘喜歡,就送給你吧。

她欣喜地道謝,如獲至寶。

在小鎮晃了一天,回到閣樓已是黃昏時分。她倚在窗邊對著銅鏡梳頭。鏡子裡不時掠過窗外零散的飛鳥。她想小鎮真是個美麗的地方,對比起遙遠的上海,它顯得單純樸實,像未經浸染的白布。她想象有一天自己眼角生了密密的紋理,兩鬢灰白,倚在窗邊翻閱那厚厚的書卷。窗外藍天白雲,安靜得可以聽見偶爾塵埃落地的聲音。

她不笑了起來,心裡滿溢了憧憬的美好。夜晚對街熱鬧了起來。借著微黃的燈光她看清了那是一家小小的店,不斷有人走過去,與店門口的婦人談,然後走了進去。

她是一刻也閒不住的,便披上外套下了樓。走過去才發現是一間私營的播放電影的小店,門口的黑板上題著播放的影片名:胭脂扣。她覺得新奇,倒也是她喜歡的一部舊電影,便詢問票錢,遞給婦人兩塊錢,進去找位子坐了下來。

許多婦女老少齊聚一堂,友好融洽,這就是小鎮上濃郁的人情。她聚會神地盯著白布上變幻的光影,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戲院裡看過一場京劇。臺上男子濃妝下依然可見星目劍眉。她看得出了神,旁邊婦人喊她名字,遞與她瓜子,她都沒有聽見。

沈姑娘…有人喊她,她回過頭了。男子蹩緊眉頭,嘴角堅毅,分明是那小生的模樣。沈姑娘…他又急急叫道,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驚,這才看清是早上在巷子裡遇見的那個男子。

婦人急急跑了過來拉住男子叫道:“杜漸,你又犯糊塗了!快進房去!”目光對上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她,略微吃驚:“小姐,你是?”她答道:“我姓楊。”一邊困惑地看著男子。

“哦,楊小姐。”婦人鬆了口氣,換上笑容,“楊小姐看上去才二十出頭的年紀。不是小鎮上的人吧?”

“是的。我從上海來的,來度假,住我外婆的舊居。”她指了指閣樓的方向。

“難怪呢,就覺得你面生。小鎮很少外地人來的…”婦人頓了頓,“楊小姐住對街閣樓上麼?”她答是。婦人又說:“那棟閣樓呀,都空了六十幾年了。從我有記憶起,它就一直那麼空著。”她微微笑,並不答話。記得外婆說過她的故事,小時候外婆的母親逝世,她便搬離了閣樓。但她與母親是曾經來過的。

男子依然面無表情,雙眼定定地望著她。婦人對她抱歉地笑笑:“我家杜漸發高燒燒壞了腦袋,說話顛三倒四的,您別見怪。”她點頭微笑表示諒解,瞥了男子一眼,見他穿乾淨整齊的衣服,神定智清的模樣,心裡不免覺得詫異與可惜。

這樣美好的一個男子,怎麼會?

婦人拉扯著男子走開。身邊的老人對她投來好奇的目光,問道:“外地來的?”她微笑地點點頭,不由自主地,目光追隨著男子的背影。老人見了嘆息說:“唉,都說是腦子燒壞了。我看呀,是鬼魂附身!”她猛吃一驚,盯著老人看。老人神神秘秘的表情,壓低了聲音:“你沒聽見他一直在叫著‘沈姑娘’麼?”她點點頭。

“這個沈姑娘是真有其人的,小鎮很少人聽說過她的故事,你是外來的一定更不知道了。沈姑娘的事情我也只是聽長輩說的,都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了。那時我大概只有兩三歲。聽說沈姑娘是個家教嚴厲的千金小姐,偏偏與一個戲子相愛。那個年代的婚姻都講究媒妁之言門當戶對,他們就這樣硬生生地被拆散了。聽說那個戲子跑掉了,沈姑娘還是對他死心塌地,自斷尾指之後被趕出了家門。離家的時候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她怔了一怔,問:“為什麼要自斷尾指?”老人搖搖頭,繼續津津有味地看電影。

回去的路上她還在想著,是什麼樣的男子使沈姑娘甘願這樣空白一生地等候。現在的愛情多麼飄搖不定,那樣堅貞不移的愛情再也尋不到了吧?她恍惚地想著,那個男人最後有沒有回來呢?

走進巷子裡杜漸突然冒了出來,嚇了她一跳。他深深凝視她說:“所有人都說我是傻了,可我心裡是清楚的。只是我一直不知道我在等待些什麼,看到你的時候突然明白了,我是在等你。”她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眸,恍惚間看見一切都換了場景,牆也還是新砌不久的模樣。她穿美麗的衣裳,梳長長的辮子。男子見她遠遠走來,了上去,眯起星目,微笑地喊她:沈姑娘。回過神來才知是自己發怔了,無法確定這是某部電視劇裡的情節,或者只是她那些斑斕夢境裡的一個。眼前只有杜漸蹙緊了眉頭,在陰暗的巷子裡看起來極不真實。他急急問道:“沈姑娘,你記起來了嗎?這裡,我們曾經刻過一首詩的,你記起來了嗎?”她後退幾步,使勁搖頭:“不記得了,不記得了…”從他身邊鑽了個空,一口氣跑回了閣樓。

她站在窗邊看著杜漸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回想這幾天,不苦笑。小鎮的古老竟使她萌生這許多的錯覺。

她分明又夢見了。雍容華麗的婦人,梳美麗的雲髻,滿面愁容坐在木椅上。她在婦人面前重重地跪了下去,婦人淚便了滿面。男人氣急敗壞劈頭給了她一巴掌,婦人衝上來急急護住她。她聽見婦人哭著喊:她好歹是我們的女兒呀!她依然無畏地了上去:爹,我要和他在一起…醒來時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看過這樣一齣戲。似乎一切都有脈絡可尋,細想起來內心卻焦灼地疼。她很不快樂地對著銅鏡梳頭,目光遊離。忽然瞥見銅鏡裡的女子梳長的辮子,蹙著眉頭一副愁怨的樣子。她一驚,定了定神。鏡子裡依然是披散著頭髮的自己。

她沿著小鎮斑駁古老的城牆,踏上殘舊的石橋。依稀記起很小的時候曾經來過。那時三月,她站在木棉樹下抬頭仰望,一樹木棉花荼靡地盛開,火般炙烈,血般妖冶。她突然覺得莫名地疼痛,從小指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她難以忍受地蹲下身子。

抬起頭來,看見杜漸站在她面前,俯下身子握住她的手指問:還疼嗎?

疼痛像水一樣倏然退去。她像溺水者終於被救出水面,心有餘悸大口大口地氣。

她安靜順從地跟著杜漸穿越一條條狹長幽深的小巷,她看著眼前男子的背影,恍惚覺得在許多年前她是曾經把臉頰貼在那寬厚溫暖的背上,心裡盈滿愛戀的。男子回過頭來對她說,我一刻也不能等了。無論生與死我都要與你在一起。

她把手放在衣兜裡,微皺著眉頭。她為自己這樣頻繁的錯覺與瀰漫上來的憂傷開始有了逃離的慾望。她害怕自己這樣陷進去了,無法再跳脫出來。杜漸在一間破舊的小店停了下來,轉過身來問她,還記得這裡嗎?她抬頭看了看,是她前幾天來過的那間老店。她點點頭,說,記得,我前兩天才來過,店主還送了我一面銅鏡呢。杜漸急了,走上前來抓住她的手腕說,我問的不是這個!你怎麼可以全部都忘了?!這裡是你的家呀。你記不記得,那天你進去跟你父母說明我們的事情,我就在這裡等你呀!你怎麼可以都忘記了?!她的手被他抓得生疼,惡狠狠地甩開了,罵道:他們都說你傻了,我看你本就是個瘋子!

她急急跑回了閣樓,砰砰地踏上了木梯。她想她是瘋了,才會去相信一個瘋子的話,還跟他繞了小鎮大半圈。她沮喪地倒在上,突然眼角瞥見屋頂上的儲物櫃。一個被灰塵厚厚覆蓋的盒子。她攀上搖搖晃晃的木欄,取了下來。細細地吹掉塵灰,盒子便出原來的錦緞質地鮮豔的紅。她好奇地打開來,赫然是一小截如玉般潔白的指骨頭。

閣樓便又空了下來。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