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回首已成灰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明子最喜歡放煙花了,如果她看到,一定會高興得又跳又叫。阿照殘存的意識模模糊糊地想起,明天就是元旦,也是明子和七哥訂婚的好子。到時候應該會燃放更多的煙花,可惜他從來沒有和她一起看過。

阿照仰倒在地,手機響了,他想去接,手卻軟綿綿地使不上一點力。他的指尖碰到了口袋裡的另一個東西,太好了,它還在。那是他剛編的草蜻蜓,無依無靠的童年,這樣的草蜻蜓是他僅有的玩具和藉,後來,這藉又成了他對姐姐和七哥的依賴。他什麼都給不了明子和她肚子裡的孩子,只有這隻草蜻蜓,他的孩子會喜歡嗎?

煙火就在他視線上方,彷彿為他而燃放。如果他還能站起來看見明子,會對她說什麼?他會要她親口承認,孩子是他的。要是還有可能,要是他還能站起來,他願意帶著她和孩子走,這樣,他又有家了。

可是這些想象都太遠太遠,遠得彷彿天上的煙火。觸手可及的反而是傅至時的身軀,他倒在地上像條死狗。

我還沒有輸!這是阿照腦海裡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渡輪上的明子也看到了這場美麗的煙火,可她無心細賞。她的身形還沒變,但是肚子裡的寶寶彷彿已經會悄悄地吐泡泡,像條快樂的小魚。她發過誓不會讓阿照知道孩子的存在,這輩子她和寶寶都不會再和他扯上關係,然而當她收到他的短信,猶豫了一整晚,到最後,她還是想見他一面。她只想最後一次聽聽,他還有什麼話可說。

阿照到底是沒有耐心,等她趕到火鍋店,已是人去店空。明子對自己說,一開始她就沒什麼期待,現在何必失望?她坐最後一班渡輪離開了瓜蔭洲,明天再登上小島,她將會站在煥然一新的傅家園裡,當著父母親朋的面成為傅鏡殊的未婚

新的煙火美好得就像星,絢爛地綻放,懷著火熱的心呼嘯著奔向它渴望的終點,等它終於到達地面,已喪失了所有的熱度,化作冷石與飛灰。

岸上隱約傳來救護車尖銳的鳴笛,不知是趕往何方。它是否能趕得及在最後一刻救下垂死的人?世間事,太多如同行百步潰於九十,救人的心是如此,愛人的心也一樣。

燃放煙花的地方大概是在中心廣場,等她趕過去,會不會只看到滿地燒盡的碎片?明子莫名地想起了小時候,父親為了讓她和叔伯家的孩子多瞭解傳統古典文學,特意從臺大請來講師給他們講解四大名著。她最興趣的是老師解說《紅樓夢》裡的燈謎,裡面就有一句是關於爆竹的——回首相看已成灰。

傅鏡殊不眠不休地陪在方燈身邊,但他發現,方燈的情緒已經徹底失控。她安靜的時候就像沒有靈魂的木偶,任憑周圍人的擺佈,什麼她都不在乎,狂躁的時候卻彷彿想要摧毀一切,離她最近的傅鏡殊身上也添了不少傷口。

他不讓人對她採取強制措施,也不肯聽老崔的給她請神科醫生和特殊看護。她只是過度地沉浸在悲慟之中,等她回過神,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公司還有很多事等著傅鏡殊去處理,傅家園的重建、訂婚儀式的近更是有理不清的千頭萬緒。元旦那一天,鄭太太也將在離開幾十年後重返傅家園,參加孫子的訂婚禮,她已決心在儀式後,就把傅家的大權正式到傅鏡殊手中。這些事對於傅鏡殊來說非同小可,他不能允許有一絲的紕漏出現。但是方燈身邊也必須有可靠的人照看著,阿照現在是不能再讓方燈看見了,老崔年紀又太大,給別的人他放心不下,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傅鏡殊同意了醫生的建議,給方燈注了一定劑量的鎮定劑。

這些鎮定劑幫了方燈的大忙,她很久很久沒有睡過那麼香甜的一覺,還做了好多的夢,這些夢裡沒有血和淚,也沒有生離死別,都是她遺忘了許久的零散片段——朱顏姑姑在燈下凝視她珍愛的那面鏡子,不時朝寫作業的方燈莞爾一笑。方學農給家裡的兩個女人帶回了晚餐,他也有過眉清目秀的年輕時代,在沉於酒之前,他並不是時刻猥瑣得教令人生厭。方燈第一次踏上瓜蔭洲,展在她面前的小島是那麼美,連纏綿的雨季都讓人骨頭酥軟。風吹過傅家園,她坐在牆頭晃動著兩條腿,潛伏在草叢中的石狐詭異而神秘。她還夢見了小時候鼻涕的阿照,被她打得嗷嗷直哭的傅至時,甚至是怕老婆的鬼老杜和他的雜貨店…無數舊時的光影片段在她的夢裡織,無風無,無悲無喜,唯獨沒有夢見他。

然後方燈醒了過來,她伸了個懶,彷彿回到小女孩的時代,醒在一個難得清閒的週末早晨。只不過她身下不是臨時搭建的木板,四柱的黃花梨大擺在光線昏暗的房間中央,嶄新的深紅簾子縫隙裡透進一縷晨曦,她赤足下地,腳下是溫潤的拼花地板,一幅風景習作畫擱在靠窗的書桌上,空氣裡有種年代久遠的灰塵和黴變的味道。

她知道這是哪裡了。半昏半醒的時候,他曾對她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原來就是傅家園。他把她安置在自己過去的房間,因為今天是元旦,新年的第一天,他答應過她,要陪她度過每一個新年,即使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子。

方燈走到窗前,輕輕拉開了簾子。原本放在她公寓裡的美人蕉被挪到了這個窗口,方燈撥動了一下美人蕉的葉子,淺淺一笑。

窗外可真熱鬧啊,衣香鬢影、歡聲笑語、繁花如似錦…她記憶中的傅家園從未湧進過那麼多人,也從未如此歡樂喜慶。這是當然的,它新一任的主人正在舉行一場新宴會,同時也是他的訂婚儀式。

說起來,傅家園的重建還遠遠沒有完成,東西兩棟樓都還未改破敗的模樣,只不過中庭的開闊綠地被徹底平整清理了出來。聽說在這裡舉行儀式是鄭太太堅持要求的,眼下看來,只要費心裝點一下,這裡不僅像模像樣,還別有一番情調,不失為一個有意義的好去處。誰會在意美輪美奐的主會場不遠處破敗的背景呢?

今天來道賀的賓客很多,除了生意場上的夥伴,賈家和傅家的人也從世界各地趕了回來。但是他們都不住在傅家園,也僅有傅鏡殊的房間是在老崔的安排下被打掃乾淨了,沒有人注意到東樓的小窗後還有個人在靜靜欣賞這一切。

上天很眷顧傅七,給了他難得的好天氣,明媚的陽光將小島上常見的陰霾一掃而空,風細細的,吹得人心曠神怡。方燈貪心地想捕捉到更多的風,索坐到了窗臺上,雙腳懸空,這樣一來,整個人都彷彿沐浴在風裡,她深口氣,很少覺到自己是這樣的清醒。

儀式應該還沒有正式開始,賓客們三三兩兩地或寒暄或談笑,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愉悅的笑容。場地一側的樂隊正在演奏,小提琴的曲調舒緩悠揚,遠處飄來教堂的聖歌,伴著若有若無的大馬士革玫瑰香氣…這一幕美好得讓人心醉。她曾受到的傷痛和入骨入髓的絕望好像遠在天邊,沒有任何的意義。時光在理直氣壯地往前,所有人都理直氣壯地邁進新的一年,他們還會擁有新的生活,只有她塵封在舊時光裡。

方燈想走近些,聽聽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可以如此開心,那些眉眼嘴角間的笑意都是為何?怎樣才能將這樣的幸福勻給她一點,不要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她往前挪了挪,風聲驟然變得有些凌厲,小提琴變了調子,像是劇烈的剎車聲和沉悶的撞擊。玫瑰的顏宛如鮮血,風吹過,落了幾片花瓣,讓她想起了支離破碎的軀體…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沒有人給她回答,曾經有過的答案也被淚和血浸得模糊,她心中嚮往的那扇猩紅簾子的窗是噬人心的血口。

方燈捧起美人蕉盆栽,在窗臺上磕碎了花盆。陶片散裂,花泥撒落,盆底藏著傅七最在意卻一直沒有找到的東西。方燈的確留了一手,在把陸一家發現的資料給傅鏡殊之前,她把每一樣東西都做了備份,掃描件就在手中的這個u盤裡。她當時沒有告訴陸一,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只是因為她太瞭解傅七。

傅鏡殊也隱約料到了這東西的存在,可惜他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唯獨錯過了他親手栽種的這盆美人蕉。方燈就是知道,即使他掘地三尺,也不會動到這個盆栽,不但如此,他還特意將美人蕉從她的公寓捧了過來。

有人聽到了這邊發出的碎裂聲,自然也發現了坐在窗臺上的人。漸漸的,開始有賓客頭接耳,朝方燈所在的位置指點張望。方燈也看到了傅七,她愛了半輩子的男人依舊充滿了讓人心動的魔力,此時他正陪在鄭太太的輪椅旁,彎傾聽對方說話,臉上掛著柔和溫煦的笑意。

很快,有人擠到他身邊焦急地附耳低語。傅鏡殊直起了,微微側身,視線終於與方燈會。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了腳,站在那裡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方燈真想笑著問:傅七,你在想什麼?

可她什麼都沒說,只需要揚起她握有u盤的那隻手,他會知道那是什麼。是她親手將他送到了今天,也可以親手將這一切毀掉,就像他毀掉了她一樣。

如果陸一還在,不一定會認同她的做法,他總是太過柔善。方燈心裡說,我又做了一件你看來”不好的事”如果你會責怪我,那麼想到我這樣做的時候心裡有多難過,或許你會原諒我。

方燈想到了陸一,握著u盤的手又開始發抖。這個世上只有陸一曾那麼珍視她,可為什麼當他化作了遊魂,她清醒或是夢中都沒有覺到他的存在?

陸一,在另一個世界,他還會不會路?是否依然懼怕車輛?他的父母能不能與他團聚?如果他活著,他們現在大概已經到了芬蘭,雪會在他們的髮梢融化。最初的漫消散後,他們會淪為世間最庸俗的一對夫,柴米油鹽,吵吵鬧鬧共度一生,可這已經成了一種奢望。不過值得安的是,他們最終都會抵達同一個地方,他的耐心一直都比她好,所以,他會等她一陣的吧?

方燈的身體在風中晃了晃,有人發出了驚叫,宴會上大多數人已轉向面朝她的方向,鄭老太太也示意身邊的人將她的輪椅掉頭。方燈還是第一次和鄭太太打照面,她過去恨透了這個老太婆,現在親眼看到對方,不過是風燭殘年的垂暮之人。今天美麗的女主角也看了過來,她似乎想與傅鏡殊,卻忽然接了個電話,然後她良久地低著頭,捧花脫手掉落在草地上。

傅鏡殊朝方燈伸出手,想靠近卻又不敢冒失上前,他的眼神熾熱,嘴巴張合,只可惜方燈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四下一片嘈雜,聽清傅鏡殊說話的只有跟在他身後的老崔。他親眼目睹自己一手帶大的小七被無邊的恐懼所攫住。

不遠處的崔行意識到了什麼,低聲吩咐手下的人趕緊上樓,被傅鏡殊厲聲阻止。

“別碰她!”傅鏡殊知道方燈要做的事,當著所有人的面,當著鄭太太,在他的夢想觸手可及之際撕破他的偽裝,讓人知道他不過是個野種,不配享有這一切。這曾是傅鏡殊噩夢中最怕發生的一幕,然而臨到頭來,他發現自己唯一恐懼的只是她一腳踏空。他承諾過永不騙她,最後他還是騙了她一件事,也騙了自己。

身邊的人都像在驚呼,那扇窗雖然看似只開在二樓,但是東樓仿照西洋建築風格,底層階梯架空,一樓挑高設計,所以方燈所在的位置離地將近六米,這是足以致命的高度。

傅鏡殊忽然盼著方燈立即就將所有的事公開,如果這樣能夠讓她到快意,讓她得到安,那麼,她或許會意識到腳下的危險。他愛名利富貴,也珍惜到手的一切,為此他豁得出所有,除了他的命。他的命也就是她的命,現在懸在窗臺岌岌可危。

方燈舉起的手又放下,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傅鏡殊似乎看到她朝自己粲然一笑,就好似她從前坐在牆頭上那樣。那一刻,他讀懂了她的心思。

“不要這樣…算我求你…”傅鏡殊的低語淹沒在周遭的聲中。

方燈彷彿看到她的小七站在長滿青草的牆下,笑著對她說:“來啊,我接住你。”朝她伸出手的那個人忽而又換了張面孔,不變的是他嘴角溫暖的笑容。

還有什麼值得猶豫?她這一生所求的不過如此。

她從窗臺上跳了下去。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