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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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人四海為家,本無所謂故鄉。"說得我一時無話。我請他進了園林裡一間茶座,揀了一角稍許安靜處坐下。我請教了他的法號,換了自己的姓名,然後有些猶疑。

"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好了,出家人無不可對人言,"倒是他先說了。

我便單刀直入:"我想問問師父為什麼出家?如果沒妨礙的話。"他微微一笑,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葉,呷了一口。望著我說:"你怕也非同一般旅遊,有點什麼任務在身?"

"當然不是要做什麼調查,只是見你這位師父一身輕快,有些羨慕。我雖然沒有什麼固定的目的,卻總也放木下。"

"放不下什麼?"他依然面帶微笑。

"放不下這人世間。"說完,兩人便都哈哈笑了起來。

"這人世說放下,也就放下了。"他來得快。

"其實也是,"我點點頭,"不過我想知道師父是怎麼放下的?"他便毫不閃爍,果然說出了他一番經歷。

他說他早年十六歲還在讀中學的時候,便離家出走,參加了革命,上山打了一年的遊擊。十七歲隨大軍進入城市,接管了一家銀行,本來滿可以當個領導,他卻一個勁要求上醫學院讀書。畢業後分配到市衛生局當幹部,他還堅持要做醫生。之後,他頂撞了他醫院的黨支部書記,被開除黨籍,打成右派分子,下放到農村種田。鄉里成立公社醫院的時候他才去當了幾年醫生。其間,同個農村姑娘結了婚,一連生了三個孩子。那知道他竟然又想信奉天主,聽說有位梵蒂岡的紅衣主教到了廣州,他於是專程去廣州想找他請教天主教的真諦。結果不僅沒有見到這位主教,反而背上個裡通外國的嫌疑,這嫌疑也就成了他的罪名,又從公社醫院裡除了名,只好自學中醫,混同於江湖郎中,謀口飯吃。一,他幡然醒悟,天主遠在西方不可求,不如皈依佛祖,乾脆家也不要了,從此出家當了和尚。說完便哈哈一笑。

"你還懷念你的家人嗎?"我問。

他們都能自食其力。"

"你對他們就沒有一點掛牽?"

"佛門中人沒有掛牽,也沒有怨恨。"

"那麼他們恨你嗎?"他說他也不願過問,只是他進寺廟已經好多年了,他大兒子來看過他一次,告訴他右派分子和裡通外國的案子都已平反,他現在回去可以享受老幹部和老革命的待遇,會重新安排他的工作,還要補發他一大筆多年來未發給他的工資。他說他分文不要,他們儘可以拿去分了,算是他修行的因果,他們也不枉做他兒一場,之後則再也不要來了。此後,他們也就無從知道他的行蹤。

"你現在沿途靠化緣維生?"他說人心已經變壞了,化緣還不如討飯,化緣是什麼也化不到。他主要靠行醫,行醫時都穿上便服,他不願損害佛門的形象。"佛門中允許這種變通?"我問。"佛在你心中。"我相信他已經從內心種種煩惱中得以解脫,面一片和平。他行將遠去,甚至為此歡欣。

我問他沿途怎麼投宿?他說是凡有寺廟的地方,只要示出度牒,這佛門中人的通行證,都可以接待。但如今各地的條件都差,僧人不多,自己勞動養活自己,一般不容掛單長住,因為沒有人供養,大的寺廟才得一點政府的接濟,也微乎其微。他自然也不願意加重別人的負擔。他說他是個行者,已經去過許多名山,自覺身體尚好,還可以徒步作萬里行。

"可以看一看這度牒嗎?"我想這比我的證件似乎還更管用。

"這不是什麼秘密,佛門並不神秘,向每一個人隨時敞開。"他從懷裡掏出一大張摺疊起來的棉紙,首端油墨印的盤坐在蓮花寶座上的如來,蓋著個偌大的硃紅方印,寫上他剃度受戒的師父的法名,以及他在佛門中的學業和品位,他已經到了主法,可以講經和主持佛事。

"沒準有一天我也追隨你去,"我說不清是不是在開玩笑。

"那就有緣了,"他倒認真,說著便起身,合掌同我告別了。

他行走很快,我尾隨了他一陣,轉眼他競飄然消失在往來的遊人之中,我明白我自己凡尚未斷。

之後,我在天台山下的國清寺前,那座隋代的舍利塔前,研讀上面的碑文的時候,還無意中聽到這一場談話。

"還是跟我回去吧,"從磚牆的另一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不,你走吧。"也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不過聽來比較明亮。

"不看在我面上,也想想你媽。"

"你就對她說,我過得滿好。"

"是你媽要我來的,她病了。"

"什麼病?"

"她總叫口疼。"做兒子的不出聲了。

"你媽叫我給你帶了雙鞋。"

"我有鞋穿。"

"是你一直想買的那種運動鞋,打籃球穿的。"

"這好貴呀,買這鞋做什麼?"

"你穿上試試看。"

"我不打籃球了,這裡穿不上。你還是帶回去吧,這裡沒人穿這鞋。"早晨,林子裡鳥叫得歡。一片麻雀的卿卿喳喳聲中,單有一隻畫眉唱得非常婉轉,可是被近處的白果樹的濃密的葉子擋住,看不見在哪個枝頭。又有幾隻喜鵲飛來了,不停蛞噪,磚塔那邊長時間沉默。我以為他們走了,轉了過去,見這後生正仰著頭,在望鳥叫,剃得發育的頭皮上還沒有香眼,他穿的一身僧人的短打衣衫,眉目清秀,面紅潤,不像長期齋戒的和尚那種焦黃的臉。他父親也還年壯,顯然是個農民,手裡拎著那雙剛從鞋盒子裡拿出來的白底紅藍線條的高幫子的新球鞋,吭著個頭,我估猜沒準又是個強迫兒子成親的老子。這小夥子會不會受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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