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到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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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辛奇怪地看看我,問:“你在做瑜珈嗎?”我笑:“我可不會瑜珈。是在…你知道‘迴腸蕩氣’這個成語嗎?”
“知道,可是…迴腸蕩氣是這樣用嗎?”我再次大笑起來。
在陌生人面前,我輕易就會變得活潑,口若懸河。與小辛相處半小時,說的話比我和同事整個學期的對話還多。
或許是教師的職業決定了在上課的時候必須滔滔不絕,我在生活中便難免惜字如金。一則是覺得所有的話都在課堂上預支了,二則也是害怕禍從口出,說多錯多。
小時候最常聽到的斥責就是:“少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於是我漸漸變得沉默寡言。倘若不能確定自己的話有人傾聽,便決不費口舌。
然而,小辛是這樣的單純、熱情,而且妙語如珠,讓人覺得談是一件如此有趣的事情,很難沉靜下來。
小辛的家在新德里中心公園附近,樓下是店鋪,樓上是居屋。小辛家裡是經營香料生意的,店面雖小,卻奼紫嫣紅,充滿誘惑,氣味和彩一般豐盈馥郁。乾花、
桂、
油、香薰蠟燭、食物調料,都安靜而喧囂、擁擠而有序地窩在自己的瓶瓶罐罐裡,探頭探腦地窺視著我這個異鄉人的到來。
穿過店面,簾後有一道窄窄的樓梯,通往二樓。地方寬敞,裝修簇新,如果不是門上懸掛的象頭神像及客廳裡彩絢麗的手織地毯,看起來也就像是任何一個普通的北京中等之家。
辛媽穿著的也不是紗麗,而是長襯衫紗籠褲,就像是北京街頭打太極練功的時髦老太太。她不會說中文,英語也馬虎,跟我的對話全要靠小辛做翻譯,但這仍不影響她的談興,話又多又快,且伴以極誇張的手勢。一見面時就給了我一個強力的擁抱,等我放下禮物,她誇張地發出驚喜的讚歎,併為了表示謝之情,又給了我一個更加窒息的熊抱。
之後的整個一頓飯功夫,我的耳朵都在同時接收著辛媽與小辛兩種語言的錯播放,因為回應不及,在最初的寒暄之後,我便只剩下點頭如搗蒜地表示聽進去了:是真的嗎,非常
謝,咖喱真好吃…種種意思。
辛媽說:“你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多大了?25?比我們小辛還大3歲,已經是老師了?完全看不出嘛。中國的女孩子看上去真是年輕。”我點頭,意思是謝謝誇獎。
辛媽又說:“咖喱好吃嗎?其實新德里人也不是頓頓吃咖喱的,而且也是用盤子,不用蕉葉了。但是小辛說你大概想吃到正宗的印度咖喱,特地買了新鮮芭蕉葉回來。你喜歡嗎?”我點頭,意思是非常可口。
辛媽說:“我一直都想有個女兒。女兒好啊,漂亮、乖巧,跟媽媽貼心。可是我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還出家做了比丘…”這下子我不點頭了,含著一口咖喱抬起頭來,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然後,我用力將那口飯嚥下去,問小辛:“你們家不是拜溼婆神的嗎?怎麼出了位佛門弟子?”小辛很謹慎地回答:“我們是剎帝利家庭,當然是信奉印度教的。不過我大哥…不知怎麼忽然戀上佛教,大學也念的佛學院,他偷偷改學科,不給家裡人知道。畢業後就做了比丘,到處掛單,中國詞是叫做‘雲遊’吧,真的很形象,就像一片雲彩,飄來蕩去,我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此前我做過功課,知道在印度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是印度教徒。印度教是一個多神崇拜的宗教,能力最強大的神有三位:創造神梵天、保護神毗溼奴和破壞神溼婆。
傳說造物主梵天在水上醒來,看到自己孤身一人,不傷心地哭泣起來,空氣、土地、植物從他的眼淚中產生,混沌為開,天地始生。
在創造了諸神、思想、時間等等實與虛的概念之後,梵天決定創造最像神而非神的人類,於是就有了四種姓:從他頭腦中產生的就是婆羅門,會成為詩人或者僧侶,世代從事服侍神的崇高職業;從他肩膀上產生的是剎帝利,是尊貴的王族或武士;用他雙手創造的是吠舍,成為有錢有能力的商人和手工業者;而他腳下產生的便是首陀羅,是最吃苦的農民、牧民和奴隸,註定要為另外三種較為高貴的種姓所踐踏。
除了這四種姓之外,印度歷史上還有一個被稱為“不可接觸者”的賤民階層,其血統是來自種姓雜者所生的孩子。由於含了道德層面的原因,其地位更加低卑,而且是“不潔的”在今天的印度,雖然種姓制度早已名存實亡,種姓間的通婚成為一件正常的事情。然而真正的婆羅門或剎帝利仍然會為自己的種姓驕傲,而沒有什麼人會主動承認他來自首陀羅家庭,至於“不可接觸者”更像是從來不曾存在的一個階級,完全在新印度字典中消失了,人們就像避諱醜聞那樣避免提起這個話題。
初到印度,我還不清楚關於種姓與宗教的種種忌,擔心在一個崇拜溼婆的家庭裡談論佛教是否會失於莽撞,儘管滿心好奇,還是識趣地低了頭,將嘴巴功能還原至最基本作用——咀嚼和
嚥。
咖喱真的很美味,盛咖喱的蕉葉也很新鮮,亮晶晶的泛著綠的油光,上面一小組一小組地分別攤放著羊
、雞
、青椒、洋蔥、胡蘿蔔、土豆、
酪、醃水果丁、甜辣醬和薄餅等,那形式有點像我國很多工廠裡吃盒飯時的托盤,葷素雜陳,但顏
配得很好看。吃法是直接手抓,或是用餅卷裹食物來吃,甚至託著蕉葉直接
食。
印度人的吃飯習慣是連湯汁也不會費的,總會留下最後一塊過來將底料擦得乾乾淨淨,但是蕉葉用過即棄,並不會循環使用。因為印度人對於“清潔”和“不潔”的概念非常強烈,比如右手是清潔的,左手是不潔的;恆河的右岸是聖潔的,左岸是不潔的,等等。
雖然我不大適應用手抓飯,不過小辛說得很動聽:“洗手,洗筷子,都是去掉汙漬,為什麼筷子會比手乾淨呢?況且在飯店裡的刀叉,還是很多不認識的人用過的。再說,用手抓飯吃是對媽媽的尊敬,手指覺飯的溫度與美味,美味才會更加真實。當你的手指與飯菜相接觸的時候,媽媽的愛便透過指尖傳到了你的心裡。”他說得這樣
,讓我不
覺得手抓飯幾乎像是一種儀式了,無比崇高溫柔。而當我抓著餅蘸羊
送進口中的時候,也的確
覺到了辛媽那博大溫存的母愛——她的眼光始終慈愛地籠罩著我,並且一刻不停地邊比畫著手勢邊講印度語。即使後來小辛已經不肯逐句翻譯,辛媽也仍然將自說自話堅持到我們午餐的最後一刻。
說話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有的人說每句話之前都要深思慮,有的人話不投機半句多,也有一些人,就像辛媽這樣,如此熱衷於說話,甚至不需要傾聽,而只是為了訴說本身。
於是我猜她是一個寂寞的人。
辛媽很熱情,小辛也很陽光,然而我仍然嗅到了一種特殊的氣息——在不完整家庭長大的孩子,無論怎麼開朗也好,身上總會打下一種烙印,並散發出炮烙之刑後留下的憂傷氣味,永不消散。
我猜想這間房子裡缺席的不僅是一個大哥,還應該有一個父親。不知道那位父親因著什麼緣故離開了小辛母子。那裡必然有一個悲傷的故事。因為我自小辛身上嗅到了那種悲傷的氣息,知道我們有著相似的經歷。我們就像某種小獸穿梭在叢林裡,憑著本能來分辨自己的同類。也許這解釋了我們為什麼會那樣容易悉起來。
吃過飯,小辛問我要不要睡一會兒,我搖頭,實話實說:“直到現在我還沒覺得自己是真的到印度了。覺上,倒好像是在中國拜訪了一個印度家庭。”
“你想受真實的印度?”小辛長而捲曲的黑睫
忽閃著“你的意思是,印度的溼熱、髒亂、貧窮、落後…是這樣嗎?”我有些羞窘,卻仍倔犟地問:“難道不是這樣?”小辛垂下睫
,認真地想了一想,居然很誠實地回答:“大部分是的。好,我載你去舊德里,讓你看到你心目中的印度。”
“我不是…”我想解釋,但害怕越描越黑,最後只得報以歉意的一笑放棄自辯。
跟辛媽說再見的時候,她極其不捨,儘管小辛一直保證我們去去就回,晚上我要住在這裡,單是打掃房間就夠辛媽很充實地忙碌一個下午了,辛媽仍然一再說:“你們要在一小時內回來,知道嗎?一個小時,不要超過。”為了表示強調“一小時”她是用英語說的,確保我也可以聽得懂。
我有些猶疑,但是小辛已經拉著我出了門。我擔心地問:“一個小時,怎麼夠往返呢?”辛哈笑著說:“當然不夠,誰說要在一小時內回來?”
“可是你答應了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