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愛城阿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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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小辛賞了豐厚的小費。印度是小費國家,幾乎凡與人打道的地方都需要先用小費開路。比如侍應生替你拿行李,給小費;開個門,也要給小費;吃飯,給小費;拍照,給小費;甚至問個路,也要給小費。
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總是抄著手,只讓小辛給打賞,可是欠缺訓練,總是出手不及他快。
吃過飯,我們在附近隨便逛了逛,便早早回酒店了。為了暗示小辛我不與他同房並非出於猜忌,我特地在樓下買了一瓶酒,邀他等一下來房中共飲。
小辛果然很高興地接受了邀請,來的時候還帶了一盤據說是本地最有名的香蕉佔拉西。我換上新買的印度三件式旁遮普——長紗巾是沒必要的,只穿了過膝襯衫和燈籠褲,又好興致地對著鏡子在額上點了一粒吉祥痣,與小辛坐在陽臺上舉杯對飲。
剛洗過頭,懶得用吹風機,就披散在藤椅靠背上由它晾乾。微涼的晚風斷斷續續地吹送,成千上萬的鴿子圍著對面樓頂飛來飛去,看起來就好像在編寫一部看不見的天書。樓宇街道沐浴在向晚的餘暉裡,無比溫柔。
房間裡的電視打開著,永恆地播著千篇一律的印度歌舞。那些寶萊塢式的歌舞好像幾十年也沒怎麼變過,永遠是女人在樹後若隱若現,男人在河畔邊走邊唱。
我同小辛說:“再跟我說些你大哥的事好不好?”
“怎麼,聽了一整天神的故事還不夠,現在又想聽人的故事了?”
“昨天晚上,我住在你家裡,看到你哥哥畫的蓮花,很美。真想象不出,能畫出這麼美的蓮花圖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聖人嘍。”小辛笑“從小到大,我哥好像都沒犯過錯似的。他這個人,就像一朵藍蓮花,正直、純潔、稀有、沉默、完美無缺。可是誰能想到,他要麼不做,要麼就做個大的,竟然偷偷改學科,削了頭髮出家做比丘。”
“你也很正直、純潔,很難得啊。而且孝順、熱情、好學上進…”我恭維他,接著話題一轉“你上次說,你大哥聽到了佛的召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小辛長嘆一口氣,臉凝重起來,彷彿在措辭,半晌才說:“那時候我們兩兄弟都還小。當時父親剛被診斷出絕症,治了一年都沒有結果,反而每況愈下,於是那年底,我們全家人一起陪他去瓦拉納西…”瓦拉納西!我心中一震。我夢中的瓦拉納西!原來,小辛並不是第一次去瓦拉納西。
瓦拉納西是印度教的聖地。每個印度人,一生中最大的心願就是至少去一次瓦拉納西,在恆河晨浴,並且死後將遺骨撒在恆河裡。他們相信,只有這樣,靈魂才能得到淨化,升上天堂。
很多印度教徒在臨終前,會努力撐著最後一口氣來到瓦拉納西,每天早晨用恆河水沐浴,對著太陽昇起的方向祈禱,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有些窮人,知道自己將死,爬也要爬到瓦拉納西,什麼也不做,就躺在河邊的出生臺階上等死。其後,警察會將他們的屍體送到公共火葬場焚燒,然後將骨灰撒入恆河。
更加沒辦法的人,親屬會將他的骨灰先保存起來,等到合適的機會再撒入恆河。由於印度的火車票價出奇地低,因此長途旅行對印度人倒並不是一件難事。
印度教徒死後是不留墳墓的,恆河便是他們的永棲之地。即使聖雄甘地,骨灰也是撒進恆河,雖然人們在德里建了甘地陵供世人朝拜,墓裡卻並沒有甘地的骨殖,而只能稱之為衣冠冢。
小辛神悽楚。我猜想瓦拉納西之行是他們全家人最後團聚的
子,他的父親,大概沒有再回來。不
輕輕問:“那年,你幾歲?”
“剛滿五歲,我哥哥九歲。”我默默算了一下時間,小辛五歲時,我八歲,正是父親去世的那一年。原來,我和小辛是在同一年經歷了同樣的喪父之痛。這瞬間,我對他的瞭解和相知又多了幾分。
小辛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們一家四口,放下一切陪父親去瓦拉納西,每天陪他晨浴,每晚跟他一起唸經,不久,父親便…母親完全崩潰了,她不肯離開瓦拉納西,仍然每天早晨到恆河洗浴,每天晚上去聽經,放河燈。無人時便自說自笑,那樣子,就好像平常在家時和父親對話。她堅持說,留在恆河邊,她可以仍然看見父親,聽見父親同他說話。”聽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彷彿已經看到了恆河,看到朝聖者們站在寒冷的河水中祈禱,看到辛媽一步步走向深水,打開紗麗蹲下來,在撒有丈夫骨殖的恆河水中洗浴…
小辛哽咽起來:“那段時間,我和哥哥擔心極了,絕望極了,父親去世了,我們好怕媽媽熬不過打擊,會從此瘋掉。”他停下來,不再說話。
我心悽楚,輕輕誦:“在恆河之畔,在人們焚化死者的悽寂之處,詩人杜爾西達斯來回漫步,陷入沉思。
他發現一個婦女坐在丈夫的屍體旁邊,身著豔麗的服裝,彷彿是舉行婚禮一般。
她看見詩人時,起身施禮,說:‘大師,請允許我帶著你的祝福,跟隨我丈夫前去天國。’‘為何這樣匆忙,我的孩子?’杜爾西達斯問,‘這人間不也屬於造就天國的上帝嗎?’‘我並不嚮往天國。’婦人答道,‘我只要我的丈夫。’杜爾西達斯笑容可掬地說:‘回家去吧,我的孩子。不等這個月結束,你就會找到你的丈夫。’婦人滿懷幸福的希望,回到家裡,杜爾西達斯每天都去看她,以高深的思想促使她思索,直到她的心中充滿神聖的愛。
一月未盡,鄰居們過來看她,問道:‘妹子,找到丈夫了嗎?’寡婦笑著回答:‘是的,找到了。’鄰居們急切地問道:‘他在哪兒?’‘我的夫君在我心裡,已與我融為一體。’婦人答道。”小辛驚訝:“你念的好像是我們印度的詩。”
“是泰戈爾的詩。”看來印度學生和中國學生一樣,很多人會幾國語言,卻對自己本國文化不甚了了。
我輕輕問:“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你母親痊癒了嗎?”
“父親去世後,大哥變成家中最年長的男人,他不願意看到母親這樣子每天沉浸在對父親的思念和幻想中,就絞盡腦汁想辦法安母親。因為母親不肯回德里,大哥只好陪她在瓦拉納西四周旅遊散心,有一天我們去到菩提迦耶,你知道,那是佛教的創始地,佛陀頓悟的地方,哥哥就是從那時候起,突然對佛教產生強烈興趣。他後來看了很多佛教書籍,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五年前到底出家了。”
“他就是在那個時候聽到召喚的嗎?”
“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如果大辛真是聽到召喚才出家的,那麼他聽到的內容會是什麼呢?是經文?鐘聲?或者就像我,聽到一個聲音反覆地叫“娜蘭”?
小辛忽然深深嘆息:“真希望大哥還在身邊。他是個那麼聰明友善的好哥哥,9歲時便可以背誦《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人們都說,可惜他不是出生在婆羅門家庭,不然一定可以成為廟長、祭司的。他有很好的語言天賦,可以說漢語、英語、法語,還會一點德語和俄語。自從父親去世,他就開始半工半讀,在一家金銀首飾店做學徒,設計了很多珠寶。你手上的這枚戒指,就是出自他的手。”
“是這樣?”我舉起手指,細細打量著那朵銀蓮花,彷彿看到大辛坐在金銀作坊裡磨細雕,光線從窗外
進來,將他籠罩,宛如坐在佛光中。
“不論做什麼,大哥都是這麼有天分。從小大家就說他是一個天才,說我們家族的希望都在他的身上。大家都指望著他,可是他…”又是一聲長嘆,小辛不再說話了。而在無語中,卻讓我更加深刻地受到他失去大哥的孤寂與悲傷。那甚至,超過了他的喪父之痛。
我無法想象大辛出家時,他的母親、弟弟曾經用怎樣的哭泣與眼神來挽留他,而他面對那樣的請求,又是怎樣做到絕決獨行的。
人生似乎有無數選擇,其實往往身不由己。有一些,即使出於自願,亦可能是冥冥中無言的引導。想來,生與死帶給辛哈兄弟及他們的母親,帶給我,甚至帶給佛祖釋迦牟尼的刺痛,應該是同樣的吧?
只是,有些人悟透生死修成正果,成為佛陀;有些人皈依佛教得到解脫,成為釋子;還有一些人,仍然一邊沉浮苦海,一邊眷戀紅塵,就像小辛與我。
佛祖離家苦修的時候,所受到的疑惑與困擾一定比大辛更加沉重吧?
當他還是喬達摩悉達多王子的時候,住在父王為自己建造的宮殿花園中,眼見四時不謝之花,耳聽夜纏綿之樂,到處都是美好圓滿。但偶爾出外巡遊,所見所聞卻總能令他震驚:垂死的老者、病痛的窮人、患麻風的乞丐、老醜落魄的
女、親朋哭泣送葬中的死人…宮殿花園裡有多麼富貴美麗,現實世界就有多麼醜陋可怖。
兒子的誕生更引起他對生命的深沉思考。母親經過十月妊娠生下了他,卻未能體會到天倫之樂就不幸去世;而他貴為太子,並不能給母親一天侍奉。那麼,生命的意義於他們母子,究竟是悲是喜?是得是失?現在他自己也有了兒子,但有一天他也會死的,那時候兒子該怎麼樣呢?一切的快樂都只是暫時的假象,藏在美麗紅顏下的,卻是恐怖的白骨。
太子在憂浮樹下沉思,冥想著生死、起滅、無常轉變的道理。他想,這就是人生的大患。而我不能像世間的常人一樣,我要戰勝這騙人的青健壯,我要征服恐怖的老、病、死,我不能讓世人永遠這樣受苦,我必須為受苦的萬眾尋求永恆解脫的道理。
有個苦修者向他走來,對他說:“一切眾生,沒有人能免除生老病死,沒有人能逃脫瞬息萬變的無常,也沒有什麼可以歡喜。我修行了許多年,只希望能夠獲得不生也不滅,達到冤親平等的境界。我沒有財也沒有
慾,終
隱居在山林寂靜的地方,斷絕世間名利的關係,沒有‘我’的觀念,也沒有‘我所有’的東西,沒有淨穢的選擇,也沒有好醜的分別,在市鎮或村莊乞食,滋養這假合的
身。遇到別人有苦難的時候,我設法為他解救,不指望得到報酬,更沒有求功德的念頭。我只覺得眾生的苦惱都應該讓我一個人承受,倘使我不努力去解救生死大海中的眾生,還有誰呢?”這番話點醒了太子,就像從他心底裡取出一顆火種,再點亮了放到他眼前一樣,他終於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該做的是什麼。他向父王陳明出家的心願,決意雲遊天下,尋求解脫之道。
淨飯王驚呆了。身為太子,悉達多的任務本是繼承王位,管理國家,如果就這樣丟下兒臣民去出家,豈不令王位後繼無人?淨飯王提出,只要太子肯打消出家的念頭,他願意馬上
出王位,或者由自己替他出家。
然而太子提出四個請求,說除非父王可以做到,否則怎麼都不會改變心念。這四個願望是:第一,沒有衰老的現象;第二,沒有疾病的痛苦;第三,沒有死亡的恐怖;第四,所有的事物都不損不滅。
淨飯王不能承諾。
誰也不能承諾。
於是,太子帶著一隊隨從離開了迦毗羅衛國,脫下華麗的王服,換上簡單的袈裟,削去頭髮,來到尼連禪河的伽耶山苦竹林中靜坐沉思。
他在迦耶山待了六年。赤身體,不避風雨,每
僅食一粒麥子。在他冥想與參禪之際,偶爾也會想起父王與姨母嗎?會想念妃子的柔情,聽到兒子的啼哭聲嗎?
縱使為佛祖,然而在他超凡脫俗之前,畢竟也放不下七情六慾,那時候,他心底裡的掙扎,是比求更加痛苦而且強烈的吧?
我想起這一路上,沿途曾看見許多雲遊的修者,手裡一木杖,背上一個行囊,
裡或者還有一個水壺,頸上腕上纏著念珠,踽踽獨行,風餐
宿。他們都是佛陀的追隨者吧?
但是我不明白,既然他們信奉佛陀,那就研習汲取他留下的經典智慧好了,為什麼還要沿著他的路再走一次呢?重複佛陀走過的路,重複他的尋找與修煉,這就好比我們明知道花錢就可以買到紙張,卻不肯這麼做,而一定要從割草打漿開始,直到研究出前人早已發現並且已經昇華了的造紙術。因為,他們不甘心只做一個使用者,而要成為發明者。僧侶們重複著佛陀走過的路,難道也是為了成為佛陀?都說佛法無邊,那麼研習佛法,究竟是為了渡厄扶難,搭救眾生,還是為了自我提升,得道成仙?
遠處,星光暗淡,晚風清涼,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鴿子們都歇息了,遠處的樓頂朦朧隱約,像是另一個世界。我漫無邊際地想著一些關於佛陀與佛法的念頭,想著大辛的故事,不知為何,忽然有種稔的坦然,莫名地相信,會有一天遇見他,將心中疑惑對他傾訴。但是,連小辛也說不知道他在哪裡,那個喜歡蓮花的和尚,他得到解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