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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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能拿到想拿的錢,按說好的工錢,五個人這些年掙的足有一懷大票子。掌櫃的把鑰匙扔給他們自己取時,五個人傻了眼,傳說中經常裝滿百元大鈔的保險櫃只剩下可憐巴巴兩沓票子,其中一沓還是動過的。掌櫃的後來說,就是把他颳了,也拿不出更多的了,誰讓他們挑的不是時候哩。四個青海人傻了,孟天林也傻了,原想趁機還能多拿幾個的,沒料情況糟糕成這樣。怎麼辦?五雙眼睛望在一起,誰都不知道接下來該咋,倒是掌櫃的替他們出了個主意,拿上走吧,平均分開,回家過個好年。想通了再來,想不通那就不好意思了。見他們還愣在那,掌櫃的笑說,再不走可就沒機會了。

孟天林沮喪地一跺腳,真是應了那句古話,倒起黴來喝涼水都牙。辛辛苦苦三年,還冒了那麼大風險,僅然只分得三千多塊。一想這事,孟天林就覺後心都涼透了。他發誓再也不去想了,要把雙龍溝徹底埋在這雪裡,讓過去的三年從此成為死去的一個噩夢,再也不困擾自己。

驀地,孟天林望見一盞燈火。孟天林搖搖頭,確信不是幻覺。茫茫雪野裡,那盞燈火就像曠天裡的星星,在風雪中忽明忽暗,頑強地閃爍著。孟天林欣喜若狂,連滾帶爬朝燈火撲去。

看清了,終於看清了,正是那間泥巴屋,野豬村的歇腳屋。風雪中,泥巴屋像個孤零零的孩子,瑟瑟發抖,更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默立風中,飽含淚水在張望。架在四棵參天松柏上的木頭支架為泥巴屋遮擋了不少風雪,才使得這間牛糞和著泥塊壘起的小屋在雪中沒被壓垮。馬燈就亮在屋簷前的支架上,晃晃悠悠的,發出的光亮卻很執著。孟天林終於站到了小屋前,他聞見了一股親切的牛糞味,聽見了柴火的爆裂聲,甚至嗅到了德勝老漢嘴裡的青稞酒味。他幾乎要張開膀子,鳥歸巢樣撲向它。可是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孟天林手捂住褲帶,貼身的褲兜裡,一包鼓鼓囊囊的東西提醒了他,讓他猛地止了步子。這樣的風雪夜,曠無人煙的山嶺,假使守夜的不是德勝老漢呢?孟天林有點猶豫,這可是拿命換來的呀,要是遇個歹人,孟天林動搖了,腳步不由得往後移,身子都要轉過去了。一陣狂風襲來,險些將他掠倒,身上的肌一經停下來,便發出鑽心的痛。狂風掠著冰雪,打在他脖頸上,刺爛了肌膚,血還未出,就凍僵了。孟天林再次看見了燃著的柴火,噼噼剝剝的響聲誘人得很,無法捨棄了。他想,進去暖暖吧,多留點神,緩過身子就走。

孟天林這才緩緩走過來,抬起手,敲響了門。

木門吱呀一聲,孟天林斷然沒想到,火光映出的,竟是一張俊美的女人的臉。

孟天林愕然地怔在那兒,抬起的腳步僵在了空中。女人也有片刻的驚疑,定在了那兒,眼裡滑過幾道細碎的,最後讓一片灰暗覆蓋了。不過女人很快發出了聲,天呀,這大的雪,快進。孟天林醒過神,抬腿躍到了裡面。一看到真實的柴火,孟天林忍不住了,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把整個身子投進了火中。女人閥上門,又用一槓子牢牢地扛住,轉身看見孟天林,驚恐地叫起來,不要命了呀,快取出來。女人奔過來,把孟天林的胳膊從火中撈出來,把他整個人往後推了幾步。孟天林使勁地想張開嘴,凍僵的嘴卻動不了。

女人把孟天林放倒在一堆胡麻秸上,上面鋪著一張完整的牛皮,她從炕上抱下幾張狗皮、羊皮,給孟天林蓋上,最後拿出一厚被,嚴嚴地捂住孟天林。這是常識,冰天雪地趕來的人身上是凍僵的,得慢慢暖,要是猛地遇了火,身上的會和冰雪一起化掉。

女人往火爐裡又加些柴火,火爐是一隻廢棄的油桶做成的,柴火加進去,馬上發出一串子脆響,火苗呼呼跳躍著,映出女人光鮮的臉。女人很年輕,火光下她的臉像是剛入房的新娘,留著長髮,隨意地垂散在肩上,穿一件緊身紅襖,襯托得人很利落,也很妖嬈。屋子的溫度迅疾升起來,躺在胡麻秸上的孟天林漸漸有了知覺,試著伸了下胳膊,能動了。女人叫他不要動,多躺一會,放心,到了這裡,就跟家一樣,女人說。女人說話時已將另一個爐子打開,那是做飯用的爐子,孟天林扭頭看了女人一眼,山妹的影子立刻跳了出來,孟天林幸福地閉上了眼。

一股油香飄起時,女人陷入了怔思。

女人是在等人,守夜的德勝老漢病了,癌症,動不了。這麼大的雪,又近年關,村落裡一時不出別的守夜人,女人便自告奮勇來歇腳屋。女人不能不來,她的吉剛還沒回來。吉剛出去兩年半了,說是到黑蘭山,可一去便無音訊,連個口信都不帶來。女人天天等,夜夜盼,眼看著大雪要封山,還是不見吉剛的影子。女人幾乎要絕望了,這個年又不能團圓了。女人忍著淚,天天朝鐵雞嶺張望,一望見影子,女人的心就怦怦直跳,恨不能跑上鐵雞嶺,了吉剛回來。等影子到了野豬坡,女人的淚就下來了,來的都是別人的男人。別人的男人都趕著回家過年了,唯有她的吉剛,連生死都還不知道。

還好,大雪落下的那天,女人終於得著信兒。一同出去的黑蠻子說,吉剛遲些子回來,礦上發工資,挪不開腳,等發完工錢,吉剛就趕回來。黑蠻子還說,你就等著抱金娃娃吧,吉剛哥可掙了大錢,他都成礦老闆的大紅人了。女人飛快地跑到村落裡,把這個大喜訊告訴公婆,公婆盼吉剛都盼得吃不下飯,一聽吉剛要回來,馬上顫顫地站起身,非要來歇腳屋等。女人哪能讓他們來,把娃兒往婆婆懷裡一推,飯也沒在家吃,就又跑來了。

女人又等了四天,直到茫茫大雪徹底封了山,才想吉剛回不來了,說不定讓大雪擋在了二道樑子,住在山林嫂那達了。女人好不難受,盼了兩年,直盼得有了信兒,卻把自家男人盼到了雪那頭。

可惡的雪。

女人麻利地做飯,啥都是現成的,狗子麵,還有一隻雞。門響的那一瞬,女人心嘩地一亮,利索地跳下炕,險些要喊出吉剛了。女人斷定是吉剛回來了,吉剛一定也急著她,急著他還未見面的娃兒,他怎能在山下安心呢,他一定會想辦法穿過雪嶺,不顧一切地趕來。女人開門閥的一瞬,手是抖著的,心就在嗓子眼上,女人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知道看見吉剛的一瞬會做出什麼。女人站在門前,稍稍平定了下心情,這才嘩地打開門,白頭白臉,女人確信就是她的吉剛了,幾乎要撲上去,撲到這個雪人懷裡,恨恨地罵一聲死鬼,然後使勁地捶他一下,把兩年多的思念和怨恨一塊捶過去。女人卻忍住了,白雪刺得她眼疼,望著眼前凍僵的男人,女人的喉嚨哽著,像是有魚刺扎裡頭,說不出話來。女人怔怔地望著雪人,心裡期盼著那個聲音響出來,過了幾秒,還不見雪人有何反應,女人就知錯了,這個長得跟吉剛一樣高大結實的男人不是吉剛。可女人還是控制不住地想把身子撲過去,整個地撲過去,彷彿只要撲過去他就是吉剛了。

女人邊做飯邊想著剛才的心情,兀自臉紅起來,一抺羞澀滑過額頭,漫向耳際。女人真是想瘋了,想癲了,忍不住又朝躺著的男人瞥了一眼,像,真像,個頭,身架,就連躺著的姿勢,也一模一樣。女人在心裡暗笑一聲,不要臉,偷看別家男人,臊死吧。可女人又瞥了一眼,這是個好信哩。他能回來,吉剛就能回來,吉剛不比他少腿少腳,說不定礦上真忙呢,都當了啥技術員了,能得很。連個巷都沒見過,能懂煤的事?女人覺得不可思議,世上的事怪著哩,說不定吉剛真成哩,只是自個把他小看了,還不讓他去哩,說挖煤危險,三片石頭夾片,一條腿在陽間,一條腿在陰間,還不如去雙龍溝,遠是遠點,可來錢快。女人當然不只是為了錢,她才不那麼想呢,如果不是要往山下搬,不是要給公公看病,她才捨不得讓吉剛出門哩。就在林區待著,養幾頭牛,種幾畝地,餓不死就成,跑那麼遠掙錢,擔驚受怕不說,把她放在屋裡,摟個冰炕睡覺,多寒心呀。

沒良心的,放出去還不回來了,等回來,偏不給他開門,雪地裡多凍會,看他還敢。

女人心裡亂著,手卻不閒,不多時,飯做好了。女人走向孟天林,喂一聲,孟天林掙掙身子,想起,卻發現腿不聽使喚。剛才還能走路的腿,一躺像給躺沒了,孟天林到不妙,雙手抱住腿,邊搖邊喊,我的腿,天呀,我的腿。女人一驚,忙忙地掀掉被子,皮子,看見孟天林兩腿直直的,腫得跟檀木條似的。女人試著掐了一下,問疼不,孟天林搖頭,同時狠狠捶了一捶,居然仍沒覺。女人小心翼翼,幫孟天林褪下狗皮筒子,棉襪跟腳沾在了一起,一股臭氣噴出來,燻得女人扭過脖子。女人找把剪刀,先將棉襪剪開,接著哧一聲,孟天林的褲腿裂開了,兩條紅腫的腿出來,孟天林呀一聲,伸手阻攔,女人嗔怪道,不要腿了呀。說完,倒一瓶青稞酒,點燃,淡藍的火苗簌簌跳起,女人蘸上酒,使勁起來。火苗在她十個手指間跳動,彷彿一隻靈,跳來跳去。

孟天林漸漸有知覺了,滿是地看著女人,多好的女人呀,想起自己進門時的心境,孟天林有些羞愧。女人卻始終低著頭,沒話,只顧用勁。漸漸的,手心裡浸了汗,身上也熱成一片。女人曾經這樣過男人的,那是訂婚不久,吉剛聞知她爹病了,背一隻野兔翻過山去,女人孃家在野豬坡對面,也是林區。那天吉剛了路,雪地裡耽擱了好幾個時辰,大半夜才找到家。爹讓哥嫂送到了山下醫院,娘跟去侍候,吉剛一進屋,重重地摔到地上。女人就是用這法子,給他,後來,後來還忍不住把吉剛的腳掖在懷裡,用口給他暖。女人忽地就想起那一幕,不住臉紅起來,紅得厲害,快要紅透了。那是多美的一幕呀。從那天起,她就把自個當成了吉剛的人,身子都讓他捱了,那可是女兒家的身子呀,咋就讓他一雙臭腳先佔了便宜呢。女人臉紅得不成樣子了,著的手也搖晃起來,到後來,就不是了,變得像撫摸。女人有點恍惚,整個人都縹縹緲緲的,目光離成一片。

孟天林終於站了起來,女人遞上碗,說趁熱吃吧。孟天林頓飢腸轆轆,顧不上客氣,端碗大口吃。火光下,女人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他,看著孟天林狼虎嚥,心裡泛上一層難過。歇腳屋守候的這些子,女人沒少見這些出門討錢的男人,彷彿把幾年的飢餓全攢了回來,一見著五穀,啥也不管了。女人嘆口氣,閉上了眼睛。

孟天林真叫能吃,眨眼一鍋飯沒了。女人又端上一盆骨頭,孟天林有點不好意思,女人拿眼神鼓勵他,孟天林訕訕地笑笑,抓起一塊,啃了起來。女人倒了半碗酒,說,喝上暖和些。孟天林知道遇上了好人,在這個狂風怒雪的夜晚,孟天林沒想到會遇上這麼好的女人。他有些動,捧著碗的手微微發抖。這時候孟天林已坐到了炕上,熱騰騰的炕,暖得孟天林想叫喚。孟天林想說句什麼,至少表示一下謝意,可嘴拙得說不出來,只是望住女人傻笑。女人讓他笑得有些慌亂,無聲地勾下頭,兩隻手絞在一起,心怦怦亂跳。女人真是年輕,個頭適中,身材更是好看,女人勾頭的動作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韻味,孟天林看了一眼,心就惶亂得跳起來。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說。孟天林不知道為啥要讓女人喝,這個意外中的女人已徹底搞亂了他,他有點神不守舍,更有種手足無措。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掩蓋住自己的惶亂,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女人卻始終如一地站在炕下望著他,有好幾回,女人都把他望成了吉剛,女人的幻覺瞬間打開,身子不由得發顫。這顫從心底某個地方升起,漣漪一樣漫開,迅疾包圍了整個身子,女人有一種倒下去的危險。可女人堅定地搖搖頭,把自己拉回現實。女人不時地告誡自己,他不是吉剛,吉剛還沒回來,吉剛很快就要回來。

女人再次往火裡添些柴。一串火苗跳出來,女人好像燙著了手,輕叫一聲,旋即捂住了嘴。女人怕孟天林笑話,孟天林哪能笑話呀,那一聲輕叫軟軟地捉住了他。他放下酒碗,差點跳下炕抓住女人的手。見女人用嘴對著燙傷的地方,孟天林了一口氣,算是平定了自己。

屋子裡有些靜,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就那麼靜著,聽柴禾在火裡剝剝地響,聽風在外面兇兇地吼。女人本是很想問些什麼的,比如路上碰到過人沒,比如山下雪大不,或者索直截了當問,認識一個叫吉剛的麼,要是認識,那可就話多了,到天亮也說不完。女人更期望他先問,問啥都行,只是別這麼啞著,啞著難受呀。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又說。說著掏出酒瓶子,要給女人倒。女人忙忙地接過,說我自個來,便真的給自己倒了半碗。女人有喝酒的習慣,林區的女人都有。太多沒男人的夜晚,林區女人會拿酒暖身子,壯膽,喝醉了反倒睡得痛快些,很多煩心事讓酒一衝便沒了。

女人喝了兩口,讓酒嗆了一下,發出一連串的咳。炕上的孟天林不安地說,慢些喝,別嗆壞了。女人止住咳,直起,再望孟天林時,眼裡就多出一層淚花,女人心裡原是有苦的。

半碗酒很快沒了,女人還要倒,讓孟天林攔住了。天不早了,我該上路了,孟天林說。女人沒說話,屋子裡氣氛怪怪的,女人身上的清香浮在半空裡,不掉下來,也不飄走,嗅一口就讓人心亂。是個好人哩。孟天林再三提醒自己。說不定男人也在外頭,孟天林又想。我要上路了,孟天林像是在試探,聲音輕得連自己聽了都心虛。

這大的雪,天亮再走吧。女人終於說。女人從胡麻秸上拾起羊皮,還有被子,像是要給孟天林鋪炕。孟天林有絲緊張,又像是竊喜。他跳下炕,幫女人收拾亂的屋子。女人扭過頭,說將就一宿吧,過路的人都這麼將就的。

女人後半句話讓孟天林琢磨半天,他不明白女人為啥要加上這半句,是在掩飾麼?還是提醒孟天林,說不定還有過路人要來?孟天林決計不去想了,坦率說,他對女人沒別的想法,能有啥想法哩,這麼好個女人,再有想法還能叫人麼。這麼一想孟天林便大方許多,不再彆扭了,脫下羊皮襖,疊成枕頭,往炕沿一放,就要躺下去。倒下的一瞬,忽然又記起什麼,掃一眼女人,見她正專心忙著,便快快地取下襠裡鼓鼓囊囊的小包,裹進羊皮襖,還不放心,又拿帶紮了兩道子,打個死扣,確信牢靠了,才穩穩當當地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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