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樓裡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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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的新聞聯播裡說,倫敦計劃從21發起一項慢節奏生活運動,活動期間,走路速度過快者會收到“超速”警告單,並被勸說參加一堂藝術課程的培訓。看得我忍俊不,對那人化的古老都市,也心嚮往之。

“放慢腳步,倫敦”連活動的名稱也這麼美,可愛的英國人,漫的英國人,會生活的英國人!

今天就是21,我走在車和人一齊洶湧的大街上時,忍不住地想像著那北緯51度西經0度的地方,想像倫敦橋、倫敦塔、“倫敦眼”

那巨大的大本鐘今天也響得悠長深沉麼?那康河的柔波和青荇今天也招搖得慢些了麼?

看看身邊,有幾個從容淡定的步子?有幾張快樂悠閒的面孔?除了那些散步的老人和蹦蹦跳跳的孩子,除了那個坐在小摺疊凳上拉二胡的乞丐,別的人,尤其是中年人,細細看去,竟然都顯出面目兇狠卻又身心疲憊的樣子來,就連道旁樹也是一副病懨懨的亞健康狀態。

再想想我自己,從早上鬧鐘響到夜裡合上眼,行軍打仗似的一刻不停。開門七件事,樣樣不能少,哪一樣沒了,家庭生活就開不了張,我就立馬得直奔超市;一三餐,不但得香味俱全,營養豐富,我還需要變著花樣刺孩子的味蕾;單位的工作,我一個人做完兩個人的工作量,還得時不時應酬一些無趣的人無聊的話題;孩子的學習和練琴,我得督促鼓勵軟硬兼施,達摩克利斯之劍加糖果誘惑,何況老師佈置的作業裡本來就有家長的任務…有時在常規事務之外多出來的那些,還需要統籌計劃妥善安排並備忘,子因此被得滿滿當當,朝朝暮暮也就在行匆匆中走。

有多久沒有捧著書聽著音樂想坐坐想睡睡地消磨一天?有多久沒有看天上一片雲施展魔術任思緒天馬行空?有多久沒有品味一朵花從花蕊到花瓣邊緣的顏深淺變化?有多久沒有守著白河,看腳一點一點探進水來,看白鷺翅尖馱著夕暉遠去…這樣的子確乎是有過的。可是,是什麼時候,被我遺忘在什麼地方了呢?

年幼的時光麼?距離現在的生活太遠,而且那是農村還稱得上美麗家園的時候,好像對現代都市生活沒有什麼觀照價值。假期旅遊的時候嗎?只有些斷續的片斷,來不及細品就被行程催上了路,其實還是屬於帶著壓力的快節奏。突然想起女兒出生前後的那些子來,應該可以算得上吧?那時候因為身體弱,被我家先生稱為中國最大的豆腐渣工程——也怪,近年來我一人支撐著家,反倒每神抖擻,除了怎麼吃也不會發福外,身體異常健康,只揀先生休假在家時才小病幾次,令人納罕呢。懷了女兒之後,先生便不許我上班。在那段子裡,每天睡到自然醒;早飯後,讀讀書,彈彈琴;午飯後,下下棋,聽聽音樂,寫寫筆字;晚上散步,走走停停,快慢隨心,有先生隨侍在側,也不怕累了回不去。在我們住的那個狹長小院裡,往石桌上放杯茶,然後一鼓石凳一鼓石凳地坐了試,看哪一個在那一時刻的溫度裡坐著最舒適。梧桐樹戴著滿頭的紫花,一個個倒掛金鐘似的,有不愛掛了的就撲嗒一聲落在我腳邊,恍惚是喜歡我的樣子。或坐,或走,或躺,將為人母的憧憬和喜悅,把雄心和野心沖刷殆盡,世界彷彿停止了運動似的,我就在那份靜止裡自在著安逸著。

老家的規矩是不興給孩子早早準備衣物的,說是不能太金貴那小生命,須得順其自然。及至一切順利,預產期將到的時候,大家才開始忙起來。那時我已回到先生的老家,連同一大堆育兒寶典、中醫兒科、編織新款和裁縫圖樣的書——在一二十年的讀書加教書生涯裡,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是生疏的,但沒關係,用同學的話說我屬於“智商過剩型”那就從頭學起吧。一本一本讀完,我發現世界向我打開了另一扇窗,興致陡然大增。買來各漂亮的布和線,開始自己動手給孩子設計睡袍,做和尚領的貼身小衣服,做小小的連腳褲,家裡沒有縫紉機就自己一針一針縫。好在有家學淵源做底子,我那長於女紅的母親和姐姐們,雖勒令我除了學習不得旁顧,但畢竟是打小見得多了,兩天功夫我就做出了一身小衣服,而且鑲著緻的花邊,親友們看見都說不知比商店裡的漂亮多少倍!得意之餘,我又要做大家誰也沒見過的睡袍,對著書本依樣畫葫蘆地剪裁停當,結果才縫好一道邊就被家人如期送進了醫院。

小生命的降生,喜悅和幸福遠遠超出當初的預期,而之後的忙碌和充實也超出了預期。都說養兒防老,其實當初誰想過是為防老呢?單單撫養孩子的那種快樂就足以令人滿足了。塵世上熙熙攘攘的名和利,戰爭與瘟疫,社會熱點,文學先鋒,甚至是親如姐妹的閨密們…所有的所有,都被關在了耳朵外面,眼睛裡只有那小小的花蕾般的孩子。朋友們說那是我與世隔絕的一段子,可有誰知道那段歲月裡我的生命正如花般綻放?當然也有忙亂的時候,但那節奏依舊是舒緩的,沒有壓力,身心舒展。孩子睡著的時候,我還繼續做我的女紅——愛極了這個詞,愛極了母親做的花棉襖、虎頭鞋、小褥子,愛極了便自己動手做。最愛做的是小鞋子,但做過幾雙之後,便覺得虎頭鞋不夠雅緻,母親帶來的花樣又太常見。正巧先生從北京琉璃廠給我帶回來十套剪紙,裡面的葡萄給了我創作靈——呵呵,用這個詞不過分吧?用明黃的緞子做鞋面,翠綠的絲線繡掌形葉片,深紫的絲線繡葡萄。挑針,偷針,繞針,嘟嚕嚕一串葡萄繡好,再在每顆葡萄靠近圓頭的地方以白線繡出光暈,金線勾出輪廓,葡萄便飽滿滴得令人垂涎了,結果連我那從來不肯誇兒女的母親也笑微微地拿了那雙鞋去給鄰居們傳看。

現在想起這麼多,想得這麼細緻,是因為再次受到那種沉,那種愜意,那種與世界兩不相知的慢節奏的魅力。真的,面對那些傳了多少代的樣範,輕撫那些明媚鮮豔的絲線,看亮閃閃的銀針在經線與緯線之間的空隙裡進進出出,看一朵朵花一片片葉一顆顆葡萄慢慢浮現,會有時光倒的錯覺,彷彿回到了百年前千年前,彷彿就是那獨坐繡樓的女子,在歲月裡恬靜安然,喧囂紛擾遠成了天邊的雲,慾望躁動淡成了窗外的風,生活是蓮葉上一枚澄澈圓潤的

幸福的定義,迄今為止沒有定論。繡樓裡的女子是否幸福,人們也揣測過好多。

“針黹女工,詩詞書算,無不能者”的崔鶯鶯,走出繡樓盤桓寺廟之際與那張生暗度了陳倉,在王實甫的《西廂記》裡這是幸福的一節,可在元稹的《鶯鶯傳》裡,鶯鶯終究還是被“棄置今何道”被張生斥為“尤物必是妖孽,必須忍心拋棄”《牡丹亭》中的杜麗娘不過是出了一趟繡樓,遊了一次園,做了一個夢,“想幽夢誰邊?和光暗轉”結果卻慕而亡,被相思害慘,倒讓人慨嘆“最不宜豔妝戲遊空無人之處”也許是正理,後來的結局也不過是湯顯祖的漫主義作祟。無端地,又想起《霍亂時期的愛情》裡的費爾米納,想起扁桃樹下繡花繃子上的那攤可笑的鳥糞,想起阿里薩“我一直為你保持童貞”那句荒誕的謊言,想起結尾那句阿里薩早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個夜夜之前就準備好了的答案“永生永世”

這樣一路想下去,思慮逐漸陷入了混沌之中。

學生時代,我曾經非常關注女權主義,或曰女主義。第一位創造這個詞的是厄蓓汀•歐克雷,在她出版的期刊《女市民》上以此自稱;第一位發表《女權宣言》的是奧倫比•德•古,她以生命祭奠了女的基本人權;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權一辯》抨擊了盧梭在婦女問題上的偏見,被稱為真正的“世界婦女運動的鼻祖”

為了平等,為了工作,或者就是為了走出繡樓,無數可敬的女子做出了可歌的奉獻!今天的女子雖說也有不曾被完全平等看待的時候,可是畢竟已享受到了先驅者艱苦爭取來的權力,所以女子們越來越多地捲入快節奏的現代生活。自然,我們是不想再走回繡樓的。可是,我們要走到哪裡去呢?我們從容嗎?我們優雅嗎?我們幸福嗎?

其實,想了這麼多,我也是沒有答案的。我只知道,答案絕不在是否走出繡樓。我只知道,現代女子擁有的越來越多,腳步越來越快,身心卻越來越疲憊。我只知道,如今的生活不全是我們當初想像的樣子,古代的繡樓也不全是我們如今想像的樣子。我只知道,我曾經在一段時光裡揣想過繡樓裡的女子,而如今越來越懷念那一段時光裡的我:坐在歲月深處,把心繡成一朵靜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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