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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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麼,這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教科書中把這個叫做想象力。而我確確實實地看見的。看見他這一天因為模模糊糊地預到我會來到,或者說經過這裡而和往常不一樣。
這天早晨,他覺得陽光照得渾身酥軟,太陽再升高的時候,他就放下鎬頭坐在了樹影底下,過一陣子,倦意襲來,他又躺倒在樹影裡頭。樹影越來越濃重,他覺得自己睡著了,夢見一片美麗風景,其中一個無少年,身邊白鷺奔忙彷彿羊子一樣,他睜開眼,這一切都消失了,藍空如洗。許多往事樹影一樣壓在心頭。河谷南端的天空開始變灰,風頭正過來。他又一次閉上雙眼,我們那輛車卻馳近了,然後穿過了山下的彎道。我看見了那團樹和三隻羊子,而他也看到了一張貼在車窗上的痴
的臉。
車子一晃而過。但那張臉好像還留在他眼前。那張孩子氣已經褪盡的臉使他想起了一個空氣清冽的早晨,他拿起鎬頭又放下了。
他又百無聊賴地躺了下來。
風颳了起來,水氣和塵土灰了天空,太陽的顏
像融化的錫,形狀像一個攤好的雞蛋。他突然嘿嘿地笑了起來,想起自以為夢中的那片美麗風景並不在夢中,而是他在公路上揀到的一塊鏡子後面的畫片。鏡面佈滿了裂紋,像冰上的紋路,也像他屋裡一隻瓷瓶的紋路。
父親臨死時候對他說過瓶子是寶貝,現在幹部們也把樹說成寶貝,只是父親把瓶子說成寶貝時神情和口吻都那麼莊重而又神秘。幹部們說樹是寶貝時候太多,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樹是羊子的寶貝。人們給他拍電視時,他差點就這樣說了,可他知道要是這話錄下來,人家會說是傻話。人家不要聽這個。
所以,他對著拿話筒的年輕姑娘甜甜的酒窩說,樹可以建橋和修房子,還有燒火。姑娘說,現在國家保護資源,修了水電站,以電代柴,你們都用電爐做飯了,是嗎?對,他說,解放前用柴燒水。圍觀的人群一下子鬨笑起來。話筒拿開後,他對那姑娘說,電爐子一月十幾元,我們點不起,還是燒柴,姑娘說我們曉得。我們曉得冬天那麼冷,水枯了電站發不出電,城裡我們烤火還是燒柴,冬天水枯得那麼厲害,就是山上沒有樹的緣故。那是天,新栽下的樹綻出了
綠的新葉。眼下,這些樹葉都填了羊子的肚子。細細的樹幹已經枯死。他還要栽樹。林業局那裡,每栽一棵給他五角津貼。
要是樹活了一半,還可以拿到更多的一筆。但他不擔心他們下來。一點都不。他這樣想,絕然沒有半點欺詐哄騙的意思,只是平平淡淡地覺得人生就是如此。那次,他對著話筒說,解放以前才燒山上的樹當柴時,產生過這種惡作劇的念頭。但姑娘說的那番話,叫他相信,什麼人都欺騙不了,他甚至不能希望,他會不墮入一種更大的騙局。比如眼前這些羊子是不是真就是羊子。風是不是就是風,他父親傳給他的寶貝是不是就是真的寶貝。
那些電視臺的人下了山,還頻頻回頭,向他招手。起風了,他到自己的心抖動得像風中的樹葉一樣。他想要是年輕時候,自己會哭起來。
這一切,我都看到了。不時有一束明亮的光芒照進腦海,那光芒瞬息即逝,但把一切景象都留在了我眼底。
而這一切促使我對同車的老頭保持一種漠然的態度。老頭屬於這樣一類人。寫的東西清清楚楚。一句就是一句。而平時說話卻夾槍帶,大有深意,一句頂兩句就是三句。他的語言滔滔不絕,叫你想到陷阱上疏鬆的土與翠綠可喜的草皮。
比如車中,他說:“你說那預我真不懂,我老了,不如你這樣的年輕人了。”就必須從相反的方面去理解。往常我會去安
他,自我貶低幾句,可今天是另一個老頭
引了我。晚上,我對他說:我不回去了。我覺得這次體驗還不夠深刻,我要再回去。他立即機警地反問我是不是覺得他是在走馬看花。我說不是,絕對不是。他說他要睡了。我一出門他就哼哼一聲,哼起一段川戲。
我回到甘村是三天後的中午。
那時我好像是把牧羊人忘記了,風把村道清掃得乾乾淨淨。我去尋訪老醫生。老醫生已經死了。我這才到逝去的十二個年頭,只有村子的面貌依舊,只有遠處山峰依舊是那樣的形狀,風中的太陽依然是風中太陽的顏
,我滿身塵土,揹著相機,在村子裡穿行。狹窄的村道由兩面房子的石牆夾峙。遠望十分低矮的石牆在眼前高大森嚴,小巷深邃幽長。紙張,菜葉,麥草在風中捲動,形成一連串小小的漩渦。這些巷子使我錯了頭,我也沒去敲門打聽什麼地方可以通到村口。我受過傷的腳踝又在隱隱作痛了,我又想起老醫生,他那一大把善良美天的白
長鬚,他用來使關節復位的白楊樹皮,他白楊樹皮一樣
糙的手,他身上的草藥氣息。他第一次替我包紮時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說白楊樹皮是很珍貴的東西。他自己從不去剝河邊那些艱難生長的白楊樹皮,他自己栽了一片,剝死一棵,他就補栽一棵。林業局的紅衛兵說他搞自留山,打折了他的手腕。他又剝了一棵,包紮好手,又補栽了一棵,他見我被他
引住了,一用力,叭一聲脆響,脫臼的關節復了位。他把一顆光滑的卵石壓在關節上,上面綁上浸溼的白楊樹皮,白楊樹皮是一整張,剛好繞著腳踝一圈,幾個小時之後,樹皮開始乾燥收縮。就是這種原理使關節固定,那種醫術,一大半依靠的是病人的忍耐力量。
我終於走出了村子。
一個摘辣椒的女子問我找什麼。
“你找女人照相嗎?”
“前幾天,來了一個照相的,要女人脫下襯衣,照到子,他說照一張他給十塊錢,他背了三架機器。”
“我照樹子。”
“啥子樹?”
“以前醫生栽的白楊。”
“沒有了。
“女人沉一陣說:“醫生一死,樹子都被他親戚們砍光了。嫁女的,修新房子的。醫生是最好的人,他的親戚嘛…”她沒說完就又彎下
摘辣椒去了。辣椒長得很細小,葉子因為乾旱蜷曲起來。
我說:“很久沒有下雨了嗎?”
“下雨也不管事,下點小雨也不頂事。風把一點溼氣都乾帶走了。”將近傍晚時,風漸漸停下,最後的太陽光輝變得溫暖可人。塵土降落,空氣中又漸漸充滿從河上升起的水氣。
我在村口,想起那個當年以銳利眼光看我的人。木橋面上的瀝青幾乎剝落殆盡了,出了榫口和
大生鏽的鐵釘。一群羊子正從山上下來。這一切景象我在那天早上已經看見過了,並且已經形諸文字。背後的低矮的石頭房子也和我寫下的石頭房子一模一樣。
那群羊子從山上下來。
背後石頭房子散發出羊子的腥羶氣息。而金黃的太陽光正慢慢爬上灰的山坡,去把天上的輕盈白雲映照得一片緋紅。我返身打開屋前小院的柵門,我心中的什麼也又一次
開了。看到這篇小說已經結尾。結尾就是另一扇門已經
開或將要
開。
我摸到的柵欄門閂光滑而又柔和,太陽已經完全沉落了,門閂上卻還帶著淡淡的溫暖。羊子上橋了,雜亂的蹄聲掩住了牧羊人掩嘴咳嗽的聲音。蹄聲過後我聽到了轟轟的水的巨大聲音。
羊子從我扶著柵門的手臂下一一鑽進了院子,整整三十二隻。
“三十二隻。”我說。
“對的。多一隻就殺一隻。”他說。他先我跨進院子。在門口把一小捆乾柴放下,說:“你進來。”
“你把你栽的樹子都扛回來了。”
“也是三十二棵,羊子把葉子吃了。今晚上火要燒得亮堂一點。”天黑了,火燒起來了。
但一種尷尬的氣氛卻不知怎麼降臨到我們中間。他不是我想象的那種豁達幽默的老頭,肯定也不是因為經歷特別豐富而深深沉默的老頭。
他說我知道會有人來。
“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樣,”他眼裡幾乎是閃爍著仇恨的光芒“那些拍電視的人,他們來拍醫生栽的樹。那些樹沒有了。就來拍我栽的樹。你也想給樹照相。”
“不是,我不是。”
“你肯定是。”他又沉默一陣,說:“或者我要叫你照一樣寶貝東西。我父親留下的。”前面我們已經知道了,牧羊老頭有一個大概產於宋代的瓷瓶。
“你們總要照點什麼回去。吃完飯我就叫你照。”接著他可能自覺失言,臉上浮起警惕的神情,看了那個牆角上笨低矮的櫃一眼。這一眼就暴
了他藏著寶物的地方。
晚飯是酸菜下玉米糊糊。
剛擱下碗,他就哼哼唧唧地說氣緊,關節痛,他說該睡了,叫我也睡。我只好睡了。沒有料想的那樣受到跳蚤和蝨子的襲擾。我想我很快就睡著了。因為又回到了過去。我過去的
子,我睜開眼,看見了石屋漆黑低矮的頂子,聞到灰塵和羊子的腥羶氣息,並在心中懷念家鄉的親人。特別是把我趕出家門的父親。身邊的牧羊人動了一動。原來我醒著,牧羊人側身起來,看了看我。他躡手躡腳地起來,我聽見他暗中用腳找鞋沒有找到,下了
光著腳在暗中摸索。他摸索著打開櫃門,劃燃了火柴,他確實有一隻瓷瓶,可惜本人沒有古物鑑賞水平。只是那有點破損的瓶頸確實十分優美雅緻。他關好櫃門,摸回
邊,他又劃亮了一
火柴,看見我眼睛大睜,一哆嗦,火柴就掉在了地上。
我披衣起。說:“點上燈吧。你確實有一隻值錢的瓶子。”他退回到櫃子的方向。我點亮燈。看見他用身子護住櫃子。
“我不會搶你。”他像孩子一樣問我:“你敢發誓。”
“敢。”他沒聽到我的誓辭就綻開了笑臉。
“值多少錢?”
“一千,也可能兩千。我不曉得。”他話頭一轉,突然向我,眼
兇光,說:“那年就是你。”接下來,他講的話,似乎是有
有據。十二年前有一個少年人偷他的寶貝,被人發覺了,跳牆時摔脫了腳踝,還是故去的老醫生心好,給他治好了腿傷。那個娃娃後來悄悄地走了。那時“那時你就是來偷這件寶貝嗎。”我卻聽得心裡發酸,喉頭髮緊。
“我不大記得了。”我說:“不過也許那個娃娃不是要偷這件寶貝,是想偷幾個玉米粑粑。”他沉默一陣,重重地點點頭。
我說我要告辭了。
他說:“睡了。”徹夜難眠,我在想在甘村治療腳傷之前,我是不是有牧羊人所說的那種行為。我好像把什麼都忘記了,也好像什麼都沒有忘記。我夢見老醫生的那些樹子。而這篇小說的作者在樹葉中背誦葉芝的詩句。
自從青的第一陣恍惚後,我
常的思想,就找到了山羊找不到的路徑。
唱吧,也許你的思想中能夠拔出一些草藥,使我們的悲傷再不是那樣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