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恐怖與痛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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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與痛風1古義人將十五年間每隔上幾年就犯一次病的腿疾對外稱為痛風。實際上,從快四十歲的時候開始他便酸值增高,引起過痛風,後來定期服用了抑制酸的藥,就再沒有超過6、7的數值。可是每隔上四五年,人們就會看到一次古義人拄著柺杖踅著左腿走路的樣子。被媒體或朋友們問及緣由時,他總回答是痛風發作,人家便不再追問。

其實,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痛風的發作並非酸積蓄過多這一內科方面的原因引起的。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出現的三個男人,第一次雖說沒成功,但從第二次起,他們便以嫻的手法抓住古義人,使他動彈不得,然後脫掉他左腳的鞋,為了砸得準確,還脫掉了襪子,對準左腳大拇趾第二個關節砸下一個生鏽的小鐵球。就是這外科式的處置引發了痛風。

這種事到目前為止已經發生了三次。古義人的左腳拇趾第一、第二關節已經變了形,連皮鞋都穿不進去了。其時恰逢經濟增長期的過量進食使得痛風患者增,古義人去定做皮鞋時,只對鞋匠說是痛風造成了骨骼畸形,便打消了鞋匠的疑惑。

只有千樫知道這病的由來,但古義人並沒有告訴她遭此打擊的背景,對家裡其他人也是如此。古義人在國外得知吾良遭到襲擊時,聽報道稱是一起黑幫分子的罪行,一股無處宣洩的憤怒直衝頭頂,襲擊自己的定期航班這回竟然對準了吾良。後來,當古義人知道這不是同一夥人乾的時,儘管和對於遭遇暴力團體的白恐怖的憤怒相矛盾,卻還是到了深深的欣

為什麼古義人沒向警察告發不止一次給自己帶來痛風的暴徒呢?第一次襲擊時,古義人就已經推測出他們以什麼為契機,從什麼地方來的了,但他決心不使事件公開化。當時,他們的手法還相當原始,如果自己的腳不是對方想要傷害的對象的話,整個襲擊過程就像孩子們做遊戲一般滑稽了。再者誰也沒想到會重複發生。誰知道他們竟是些頑固得近乎變態的傢伙,所作所為充滿了淳樸的自信,每隔上一段時間便重複施行了三次這樣的襲擊。古義人的左腳骨骼粉碎,他人生惟一的愛好游泳,也為了躲避別人的目光而不得不放棄了。

最初他們出現的時候,恐怕是從古義人得了痛風而受到啟發的。而襲擊的最直接動機,可以斷定是因為一個月前古義人發表的中篇小說。小說的內容是關於戰敗後的那個夏天,父親非同尋常的死,兒子-古義人的敘述以及認為與事實不符的母親的批評。

整個夏天,古義人在北輕井澤的別墅裡寫了這篇小說。為了完成後一半的攻堅而冥思苦想時,終於想出了一個單純而有效的方法,從而順利過關。他是從別墅穿過雜樹林到舊草輕電鐵車站前的商店街去買食品的路上,想出這個主意的。以至後來很長時間,每當路過那個雜樹林都會想起這件事。由於全力以赴地寫完原稿後的過量飲酒,入秋,作品在雜誌上刊出後,便得了第一次痛風。

古義人給報紙的學藝欄投了篇寫有痛風始末的小文,派遣那三個人的主謀顯然讀了這篇文章,肯定也讓那三個人讀了。襲擊古義人的男人之一從背後縛住他的胳膊,往他嘴裡了塊手巾,另一個人摁住他的兩腿,第三個人脫下他左腳的鞋襪,就像要給他檢查痛風遺留下的浮腫腳面似的,其他兩個人一定也在觀看。古義人本人看著都覺得自己的腳長得很古怪。

隨後,第三個人從皮包裡取出鐵球——比一般的體育鉛球略小一些,聽祖母說,這是古義人所在的村子,明治初年農民起義時領導者準備的炮彈。祖母還保管過幾個呢——將鐵球舉至部的高度瞄準目標,按住他左腳的第二個人用古義人聽起來很幼稚的,大森林裡人特有的濃重口音,慎重地提醒要對準部位。

突然古義人意識到即將發生不可能發生的事。恐怖和厭惡猛然襲來,他大喊一聲便昏了過去。人在清醒時不堪忍受的體痛苦,由於失去了意識——至少是自覺的——就能忍受過去。這種樂天主義是古義人從小就具備的,而實際體驗則是第一次。

等他醒過來時,發現自己伸著兩腿,背靠巨大的山茶花樹幹坐在地上。玫瑰開花之前,千樫栽種了大量野山草。看上去和雜草繁茂的野地相差無幾的庭院,由於其中見不到柳田國男所說的那種古老住宅院子裡種植的竹似草而能夠分辨得出自己是在哪裡。

在左腳有骨頭的地方,像埋了灰燼,上面又覆蓋了一層類似豬蹄膠質的腫脹的皮膚,隨著血動而一陣陣疼痛。他想起了剛才挨砸的事,並用視線確認了因淤血和麻痺變得十分滑稽的腳。

這左腳的疼痛如同深山峽谷的陣陣回聲,古義人鼓勵自己說,最初——就是現在——應該最疼,慢慢會減輕的。以前體驗過的痛風在開始能覺得到的階段,儘管疼得發癢,卻是一個勁兒地朝著更加疼痛的方向發展。和那種疼相比,現在是一秒一秒地減弱下去的疼。

古義人仰靠在一抱的山茶花樹的分叉處,稍稍一扭動腦袋就能看見吊鐘型的濃密樹葉四周的空間。小象腿般壯的樹枝堅固地支撐著這個吊鐘。古義人慨地看著它。還是個森林裡的孩子的時候,古義人經常爬山,喜歡從密密麻麻的樹葉中看外面。從背後縛住自己的那個人,把因劇痛而昏厥的他抱到能夠觀看這繁茂樹葉的地方來,而且口音也和自己相同的這三個人,看來很可能是古義人兒時的玩伴了…

不久,古義人看見千樫和阿光從敞開著的木門走進院裡來。腳疼得使他不敢大聲喊叫他們,只得眼巴巴地看著千樫滿懷愁緒似的低著頭朝家門走去。對於氣氛非常的阿光走到半途卻站住了,發現了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的父親。

“哎呀,你這是怎麼啦?你怎麼坐在樹底下!”阿光叫住了母親。返回滿面笑容的兒子身旁,一向沉穩而憂鬱的千樫吃驚地問道。古義人做出一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的樣子。子讓阿光留在原地,自己踩著野草走到古義人的跟前來,古義人決定這樣對她說:沒有發覺痛風發作,來查看水溝時,絆倒在自己掀起來的水泥蓋上了。

這樣的處理方式——其結果沒有驚動警察,甚至也沒有上報紙——使得古義人以後每隔幾年便遭受一次同樣幾個人的襲擊。古義人甚至覺得自己就像那幾個人的同謀似的。

第二次襲擊發生在三年之後。傷愈後,古義人樂觀地覺著自己能夠忍受那樣的疼痛,甚至覺那些襲擊者很滑稽,果然第二次的疼痛正是隻有現在才能經受的痛苦。儘管這樣,還是不打算報警,因為他覺得遭遇第一次襲擊時,自己的決斷是正確的。

做出這個決斷的本原因是古義人認為這不是依靠外部的體制所能夠解決的問題。而且,古義人直覺還在於他懷念襲擊自己的那些人,他們使用的語言使古義人產生了懷舊情。古義人後來思考這一懷舊情時,認為這其中有兩個因素。一是地理懷舊,即和古義人同一家鄉的方言;二是對於倒回去四十年時光的時間懷舊。在幾乎每年都返回故鄉看望母親的古義人看來,現在這樣的語調和語速、語音的質地正在從森林中消失。

但是古義人不認識襲擊他時連臉都不蒙的那三個人。不管怎麼努力從他們已過壯年的臉上抹去歲月的痕跡,仍然找不到認識他們的標記,儘管他們之間簡短的對話是與古義人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和時間相吻合的。

恐怖與痛風2在柏林單身生活的古義人有時會回憶起更久遠的過去。戰後第七年,還在被佔領時期,十七歲的古義人在松山cie圖書館複習準備高考時,已去世的父親的一個弟子,帶了一些年輕人來找古義人。在圖書館東邊的閱覽室裡有許多正在看複習題的高中生,古義人當時正悠然地瞧著窗外搖動的米櫧樹葉。忽然,他發現坐在桌子對面的人都朝自己背後的入口處看去,便也跟著扭過頭去,剛才一直看窗外的瞳孔,一下子不太適應昏暗的室內,只看見一動不動地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個人的眼神,猶如這個季節的森林峽谷裡,到處焚燒的稻稈灰燼裡通紅的火苗,這眼神引起了古義人的注意。古義人這才明白,這雙眼睛其實一直在盯著自己。那男人衝他微微擺了下頭,古義人趕緊點了點頭,收拾起物理計算用的草稿紙和在學校小賣店買的廉價白杆鉛筆,進了書包。再把那本打開的小說,即剛才使古義人如此悠然的《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放回西邊的書架上。

他正要朝那傢伙走過去,都發現穿黑褲子白襯衫的混血兒模樣的本職員正從書架內側的玻璃隔斷裡注視著這些闖入者。在幾個男人中央,獨臂男人一直盯著古義人。這個身穿開襟襯衫,用帶繫著臃腫的舊馬褲的男人,歪著身子紋絲不動地站著。陽光直到他的身上,沒有贅的黝黑臉膛上,一隻眼睛也是血紅血紅的。古義人之所以會覺到碳化了的稻稈餘燼中的火,就是由於此人的那隻充血的眼睛。

一隻胳膊的男人和比他年輕的同伴們默默地向走過來的古義人點了點頭。他們走下樓梯,在一層的圖書管理處,古義人打開書包讓管理員檢查時,獨臂男人後退一步站在旁邊,幾個年輕人離得更遠一些。其間儘管那幫傢伙的態度俗而恭敬,但本職員剛一指他們的行李,他們就一齊擺出了攻擊的架勢,職員沒敢再吭聲。

出了圖書館,古義人和年長的男人並肩走著,由於古義人走在他沒有胳膊的一邊,所以覺得男人的上身向自己傾斜過來。圖書館位於原練兵場的堀之內。他們穿過街市,一直走到壕溝旁,古義人領他們從左側拐進裡面,這裡盛開的櫻花樹下有一些長椅。當然,他們本不會去欣賞那些盛開的櫻花。

在三個長椅環繞的沒有雜草的平地中央,有焚火的痕跡,燒焦的骯髒木屑依然醒目。

古義人坐在面對壕溝的椅子上,年長的男人隔開一些距離,將襯衫間皮帶的一側朝向古義人坐了下來。古義人心裡琢磨,此人如果有自我保護意識的話,應該坐在自己的哪一邊呢?隔著壕溝和電車通過的馬路,被空襲燒燬的銀行建築物映在夕陽淡淡的殘照裡。

然後,這個男人用二十年後,古義人受到三人襲擊時,令他懷念的森林人的口音,開門見山地說起話來:“俺是大黃!也就是乾巴。你還記得嗎?古義人!俺們急於告訴你的可能是件麻煩事!古義人在準備考大學吧,不過你還是立刻把俺們領到了能看見長江先生悲壯犧牲的地方來了。可見古義人決沒有忘記俺們,沒有忘記那一天的事,這就放心了!”要說這叫做大黃的人物,古義人記得是在臨近戰敗時,聚集在父親周圍經常開會的那群人中的一個。尤其對大黃這個名字印象很深。母親也把大黃與父親周圍的其他人區別對待,給他起了這個乾巴的外號。聽妹妹說,因為“在”的人們管村邊荒廢的藥草園裡生長的蓼科植物大黃叫乾巴。

“俺打算在道後溫泉旅館住上五天左右,想和古義人聊聊這七年來俺都在想些什麼。你得聽一聽!雖然沒能直接聆聽先生的教導,俺們卻互相鼓勵著奮鬥過來了,開荒種地,修整增蓋修煉道場,現在道場可寬敞多了,能夠容納很多人修煉。糧食和所有生活用品都自給自足。還能做老酒呢。今天特意帶了幾瓶來。什麼吃的都可以當下酒菜。古義人繼承了長江先生的血脈的話,不會說從來不喝酒吧?

“俺們的修煉道場是按照長江先生的哲學,為了自給自足而修建的,現在也和金錢無緣。原則上說不需要那東西,這次是例外。因為離開了老家,住進了消費社會的旅店了。只是俺一個人住,他們幾個借宿神社或寺院。俺之所以住旅店,就是為了和古義人聊聊。他們幾個晚上也到俺住的旅店來,想一起談談。在松山那邊還有泥瓦工的活計可幹,是他們幹活兒給俺湊的店錢。”這天晚上古義人真的去了大黃的旅店。在那個小房間裡,自己傾聽大黃雄辯以及那幾個年輕人的模樣至今還歷歷如在眼前。因為這常常是伴隨著巨大的悔恨而浮現在腦海裡的。

那是個從天井垂下來的電線吊著的40瓦燈泡照耀下的六鋪席房間。古義人的記憶攝下的是從比電燈還高的位置俯瞰下面的景象。靠牆的矮桌上,大黃和古義人吃過飯的餐具已收拾停當,鋪席上放著一升酒和五個碗,他們——還是十七歲的少年古義人和大黃及其夥伴——圍坐在鋪席上。當然,喝老酒的只有大黃自己,古義人自不用說,幾個年輕人也在喝茶。說是宴會,其實是聽大黃的講座。講師滿嘴酒氣,酒味瀰漫在陰鬱的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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