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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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輕的呼了一口氣。一切都不宜向深處走,路太遠了。

昨天或明天與今天,在她思想中無從聯絡。一切若不是命定的,至少好象是非人為的。此後料不到的事還多著哪。她見他還想繼續討論一個不能有結論的問題,於是說“我倦了。

時間不早了。

子過去了。

接續來到兩人生活裡的,自然不外乎歡喜同負氣,風和雨,小小的傷風冒,短期的離別,米和煤價的記錄,搬家,換廚子,請客或赴宴,紅白喜事慶弔送禮。本身呢,懷了孕又生產,為小孩子一再進出醫院,從北方過南方,從南方又過北方。一堆子一堆人事倏然而來且悠然而逝。過了三年寄住在外祖母身邊的小孩子,不知不覺間已將近滿足兩週歲。

這個從本身分裂出來的幼芽,不特已經會大喊大笑,且居然能夠坐在小凳子上充汽車伕,知道嘟嘟嘟學汽車叫吼。有兩條肥碩脆弱的小腿,一雙向上飛揚的眉,一種大模大樣無可無不可的隨和情。一切身邊的都證明在不斷的變化,尤其是小孩子,一個單獨生命的長成,暗示每個新的子對人賦予一種特殊意義。她是不是也隨著這川不息的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呢?想起時就如同站在一條廣泛無涯的湖邊一樣,有點茫然自失。她趕忙低下頭去用湖水洗洗手。她愛她的孩子,為孩子笑哭住了。因為孩子,她忘了昨天,也不甚思索明天。母情緒的擴張,使她顯得更實際了一點。

當她從中學畢業,轉入一個私立大學裡作一年級學生時,接近她的同學都說她“美”她覺得有點驚奇,不大相信。心想:什麼美?少所見,多所怪罷了。有作用的阿諛不準數,她不需要。她於是謹慎又小心的迴避同那些阿諛她的男子接近。

到後她認識了他。他覺得她溫柔甜,聰明而樸素。到可以多說點話時,他告她他好象愛了她。話還是和其餘的人差不多,不過說得稍稍不同罷了。當初她還以為不過是“照樣”的事,也自然照樣擱下去。人事間阻,使她覺得對他應特別疏遠些,特別不溫柔甜些,不理會他。她在一種謙退逃遁情形中過了兩年。在這些時間中自然有許多同學不得體的殷勤來點綴她的學生生活。她一面在沉默裡享用這分不大得體的殷勤,一面也就漸成習慣,用著一種期待,去接受那個陌生人的來信。信中充滿了謙卑的愛慕,混和了無望無助的憂鬱。

她把每個來信從頭看到末尾,隨後便輕輕的嘆一口氣,把那些信加上一個記號收藏到個小小箱子裡去了。毫無可疑那些冗長的信是能給她一點秘密快樂,幫助她推進某種幻想的。間或一時也想回個信,卻不知應當如何措詞。生活呢,相去太遠;情呢,不易明白。說真話,印象中的他瘦小而羞怯,似乎就並不怎麼出。兩者之間,好象有一種東西間隔,也許時間有這種能力,可以把那種間隔挪開,那誰知道。然而她已慢慢的從他那長信習慣於看到許多微嫌鹵莽的字眼。她已不怕他。一點愛在沉默裡生長了。她依然不理睬他,不曾試用沉默以外任何方法鼓勵過他,很謹慎的保持那個距離。她其所以這樣作,與其說是為他,不如說是為另外一些不相干的人。她怕人知道怕人嘲笑,連自己姊妹也不一絲兒風。然而這是可能的嗎?

自然是不可能的。她畢了業,出學校後便住在自己家裡。

他知道了,計算她對待他應當不同了一點,便冒昧乘了橫貫南北的火車,從北方一個海邊到她的家鄉來看她。一種十分勉強充滿了羞怯情緒的晤面,一種不知從何說起的晤面。到臨走時,他問她此後作何計劃。她告他說得過北京念幾年書,看看那個地方大城大房子。到了北京半年後,他又從海邊來北京看她。依然是那種用微笑或沉默代替語言的晤面。臨走時,他又向她說,生活是有各種各樣的,各有好處也各有是處的,此後是不是還值得考慮一下?看她自己。一個新問題來到了她的腦子裡,此後是到一個學校裡去還是到一個家庭裡去?她覺徘徊。末了她想:一切是機會,幸福若照例是孿生的,昨天碰頭的事,今天還會碰頭。三年都忍受了,過一年也就不會飛,不會跑;——且擱下罷。如此一來當真又擱了半年。另外一個新的機會使她和他成為一個學校的同事。

同在一處時,他向她很蘊藉的說,那些信已快寫完了,所以天就讓他和她來在一處作事。倘若她不十分討厭他,似乎應當想一想,用什麼方法使他那點痴處保留下來,成為她生命中一種裝飾。一個女人在青時是需要這個裝飾的。

為了更謹慎起見,她笑著說,她實在不大懂這個問題,因為問題太艱深。倘若當真把信寫完了,那麼就不必再寫,豈不省事?他神氣間有點不高興,被她看出了。她隨即問他,為什麼許多很好看的女人他不麻煩,卻老纏住她。她又並不是什麼美人。事實上她很平凡,老實而不調皮。說真話,不用阿諛,好好的把道理告給她。

他的答覆很有趣,美是不固定無界限的名詞,凡事凡物對一個人能夠起情緒引起驚訝到舒服就是美。她由於聰明和謹慎,顯得多情而貞潔,容易使人關心或傾心。他覺得她溫和的眼光能馴服他的野心,澄清他的雜念。他認識了很多女子,征服他,統一他,唯她有這種魔力或能力。她覺得這解釋有意思。不十分誠實,然而美麗,近於阿諛,至少與一般阿諛不同。她還不大瞭解一個人對於一個人狂熱的意義,卻樂於得人信任,得人承認。雖一面也打算到兩人再要好一點,接近一點,那點“驚訝”也許就會消失,依然同他訂婚而且結婚了。

結婚後她記著他說的一番話,很快樂的在一分新的生活中過子。兩人生活習慣全不相同,她便盡力去適應。她一面希望在家庭中成一個模範主婦,一面還想在社會中成一個模範主婦。為人愛好而負責,謙退而克己。她的努力,並不白費,在戚友方面獲得普遍的讚頌和同情,在家庭方面無事不井井有條。然而恰如事所必至,那貼身的一個人,因相互之間太密切,她發現了他對她那點“驚訝”好象被常生活在腐蝕,越來越少,而另外一種因過去生活已成習慣的任處,疏處,卻益顯明。她已明白什麼是狂熱,且知道他對她依然保有那種近於童稚的狂熱,但這東西對常生活卻毫無意義,不大需要。這狂熱在另一方面的濫用或誤用,更增加她的戒懼。她想照他先前所說的征服他,統一他,實辦不到。於是間或不免到一點幻滅,以及對主婦職務的厭倦。

也照例如一般女子,以為結婚是一種錯誤,一種自己應負一小半責任的錯誤。她愛他又稍稍恨他。他看出兩人之間有一種變遷,他冷了點。

這變遷自然是不可免的。她需要對於這個有更多的瞭解,更深的認識。明白“驚訝”的消失,事極自然,驚訝的重造,如果她善於調整或控制,也未嘗不可能。由於年齡或分的限制,這事她作不到。既昧於兩間在情緒上自然的變遷,當然就在歡樂生活裡攙入一點眼淚,因此每月隨同週期而來短期的悒鬱,無聊,以及小小負氣,幾乎成為固定的一分。她才二十六歲,還不到能夠靜靜的分析自己的年齡。她為了愛他,退而從容忍中求妥協,對他行為不圖瞭解但求容忍。這容忍正是她厚重品德的另一面。然而這有個限度,她常擔心他的行為有一時會溢出她容忍的限度。

他呢,是一個血裡鐵質成分太多,神裡幻想成分太多,生活裡任習慣太多的男子。是個用社會作學校,用社會作家庭的男子。也機智,也天真。為人熱情而不溫柔,好事功,卻缺少耐。雖長於觀察人事,然拙於適應人事。愛她,可不善於媚悅她。忠於覺而忽略責任。特別容易損害她處,是那個熱愛人生富於幻想忽略實際的格,那分格在他個人事業上能夠略有成就,在家庭方面就形成一個不可救藥的弱點。他早看出自己那病,在預備結婚時,為了適應另外一人的情起見,必需改造自己。改造自己最具體方法,是擱下個人主要工作,轉移嗜好,制止個人幻想的發展。

他明白玩物喪志,卻想望收集點小東小西,因此增加一點家庭幸福。婚後他對於她認識得更多了一點,明白她對他的希望是“長處保留,弱點去掉”她的年齡,還不到了解“一個人的格在某一方面是長處,於另一方面恰好就是短處”他希望她對他多有一分了解,與她那容忍美德更需要。到後他明白這不可能。他想:人事常常得此則失彼,有所成必有所毀,服從命定未必是幸福,但也未必是不幸。如今既不能超凡入聖,成一以自己為中心的人,就得剋制自己,尊重一個事實。既無意高飛,就必需剪除翅翼。三年來他神方面顯得有點懶惰,有點自棄,有點衰老,有點俗氣,然而也就因此,在家庭生活中顯得多有一點幸福。

她注意到這些時,聽他解釋到這些時,自然覺得有點矛盾。一種屬於獨佔情緒與純理相互衝突的矛盾。她相信他解釋的一部分。對這問題思索向深處走,便到愛怨的糾纏,痛苦與幸福平分,十分惶恐,不知所向。所以明知人生複雜,但圖化零為整,力求簡單。善忘而不追究既往,對當前人事力圖盡責。刪除個人理想,或轉移理想成為對小孩關心。易言之,就是盡人力而聽天命,當兩人在人面前被人稱謂“佳偶”時,就用微笑表示“也象冤家”的意思;又或從人神氣間被目為“冤家”時,仍用微笑表示“實是佳偶”的意思。

在一般人看來她很快樂,她自己也就不發掘任何愁悶。她承認現實,現實不至於過分委屈她時,她照例是愉快而活潑,充滿了生氣過子的。

過了三年。他從夢中摔碎了一個瓶子,醒來時數數所收集的小碟小碗,已將近三百件。那是壓他靈的沙袋,鉸他幻想的剪子。他接著記起了今天是什麼子,面對著尚在沉睡中的她,回想起三年來兩人的種種過去。因格方面不一致處,相互調整的努力,因力所不及,和那意料以外的情形,在兩人生活間發生的變化。且檢校個人在人我間所有的關係,某方面如何種下了快樂種子,某方面又如何收穫了些痛苦果實。更無憐憫的分析自己,解剖自己,愛憎取予之際,如何近於笨拙,如何彷彿聰明。末後便想到那種用物質嗜好自己剪除翅翼的行為,看看三年來一些自由人的生活,以及如昔人所說“跛者不忘履”情上經常與意外的鬥爭,腦子漸漸有點胡塗起來了。覺得應當離開這個房間,到有風和陽光的院子裡走走,就穿上衣,輕輕的出了臥房。到她醒來時,他已在院中水井邊站立一點鐘了。

他在井邊靜靜的無意識的覷著院落中那株銀杏樹,看樹葉間微風吹動的方向辨明風向那方吹,應向那方吹,儼然就可以藉此悟出人生的秘密。他想,一個人心頭上的微風,吹到另外一個人生活裡去時,是偶然還是必然?在某種人常受氣候年齡環境所控制,在某種人又似乎永遠縱橫四溢,不可範圍,誰是最合理的?人生的理想,是情的節制恰到好處,還是情的放肆無邊無涯?生命的取與,是昨天的好,當前的好,還是明天的好?

注目一片藍天,情緒作無邊岸的游泳,彷彿過去未來,以及那個虛無,他無往不可以自由前去。他本身就是一個象。

直到自覺有點茫然時,他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是站在一個葡萄園的井水邊。他摘了一片葉子在手上,想起一個貼身的她,正同葡萄一樣,緊緊的植泥土裡,那麼生活貼於實際。他不知為什麼對自己忽然發生了一點憐憫,一點混和憐憫的愛。

“太陽的光和熱給地上萬物以生命悅樂,我也能夠這樣作去,必需這樣作去。高空不是生物所能住的,我因此還得貼近地面。”躺在上的她稍稍不同。

她首先追究三年來屬於物質環境的變遷,因這變遷而引起的輕微惆悵,與輕微驚訝。旋即從變動中的物質的環境,看出有一種好象毫不改變的東西。她覺得希奇(似乎希奇)。原來一切在寒暑替中都不同了,可是個人卻依然和數年前在大學校裡讀書時差不多。這種差不多的地方,從一些生人人眼語言裡可以證明,從一面鏡子中也可以證明。

她記起一個朋友提起關於她的幾句話,說那話時朋友帶著一種可笑的驚訝神氣。

“你們都說碧碧比那新娘子表妹年紀大,已經二十六歲,有了個孩子。二十六歲了,誰相信?面貌和神氣,都不象個大人,小孩子已兩歲,她自己還象個孩子!”一個老姑母說的笑話更有意思:“碧碧,前年我見你,年紀象比大弟弟小些,今年我看你,好象比五弟弟也小些了。你作新娘子時比姐姐好看,生了孩子,比妹妹也好看了。你今年二十六歲,我看只是二十二歲。”想起這些話,她覺得好笑。人已二十六歲,再過四個足年就是三十,一個女子青的峰頂,接著就是那一段峻急下坡路;一個婦人,一個管家婆,一個體質趨肥碩變隨和的中年太太,再下去不遠就是兒孫繞膝的老祖母,一種命定的誰也不可避免的變化。雖然,這事在某些人子過得似乎特別快,某些人又稍慢一些,然而總得變化!可是如今看來,她卻至少還有十個年頭才到三十歲關口。在許多人眼睛裡因為那雙眼睛同一張甜甜的臉兒,都把她估計作二十二到二十四歲。都以為她還是在大學裡唸書。都不大相信她會作了三年主婦,還有了個兩歲大孩子。算起來,這是一個如何可笑的錯誤!這點錯誤卻儼然當真把她年齡縮小了。從老姑母戲謔裡,從近身一個人的狂熱裡,都證明這錯誤是很自然的,且將繼續下去的。彷彿雖然歲月在這個廣大人間不息的成毀一切,在任何人事上都有新和舊的替,但間或也有例外,就是屬於個人的青美麗的常祝這美麗本身並無多大意義,尤其是若把人為的修飾也稱為美麗的今。好處卻在過去一時,它若曾經動過一些人的神經,纏縛著一些人的情,當前還好好保存,毫無損失。那些陌生的習的遠遠近近的男子因她那青而來的一點痴處,一點鹵莽處,一點從淡淡的友誼而引起的憂鬱或沉默,一點從微笑或一瞥裡新生的愛,都好好保存,毫無損失。她覺得快樂。她很滿意自己那雙乾淨而秀氣淺褐顏的小手。她以為她那眉眼耳鼻,上帝造作時並不十分馬虎。她本能的覺到她對於某種情的人,能夠煽起他一種特別親切好,若她自願,還可給予那些陌生人一點煩惱或幸福(她那對於一個女子各種德,也就因為從那各種德履行中,可以得到旁人對她的讚頌,增加旁人對她的愛慕)。她覺得青的美麗能征服人,品德又足相副,不是為驕傲,不是為虛榮,只為的是快樂;美貌和美德,同樣能給她以快樂。

其時她正想起一個詩人所說的“子如長水逝去,帶走了這世界一切,卻不曾帶走愛情的幻影,童年的夢,和可愛的人的笑和顰。”有點害羞,似乎因自己想象的荒唐處而害羞。他回到房中來了。

她看他那神似乎有點不大好。她問他說:“怎麼的?不記得今天是什麼子了嗎?為什麼一個人起來得那麼早,悄悄跑出去?”他說:“為了愛你,我想起了許多我們過去的事情。”

“我呢,也想起許多過去事情。吻我。你瞧我多好!我今天很快樂,因為今天是我們兩個人最可紀念的一天!”他勉強微笑著說“寶貝,你是個好主婦。你真好,許多人都覺得你好。”

“許多人,許多什麼人?人家覺得我好,可是你卻不大關心我,不大注意我。你不愛我!至少是你並不整個屬於我。”她說的話雖真,卻毫無生氣意思。故意裝作不大高興的神氣把臉用被頭矇住,暗地裡咕咕笑著。

一會兒猛然把綢被掀去,伸出兩條圓圓的臂膀摟著他的脖子,很快樂的說道:“寶貝,你不知道我如何愛你!”一縷新生憂愁侵入他的情緒裡。他不知道自己應當如何來努力,就可以使她高興一點,對生活滿意一點,對他多瞭解一點,對她自己也認識清楚一點。他覺得她太年青了,神方面比年齡尤其年青。因此她當前不大懂他,此後也不大會懂他。雖然她愛他,異常愛他。他呢,願意如她所希望的“完全屬於她”可是不知道如何一來,就能夠完全屬於她。

一九三六年作於北平一九三七年五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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