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謝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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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去吧,辦好了就回來。不用廢話了。”茅大去後,七爺走到洗臉架邊去,對鏡子照照自己,因為律師朋友說的話,還在心裡癢癢的。倒真又想起回去,為的是親自回家,才可以兩千塊錢來,救一個風塵知己。又想收了這個,家裡那一個倒難打發,只好不管。於是取出保險剃刀來刮鬍子,好象嘴邊東西一颳去,一切困難也同時解除了。

茅大回來時才知道戲票買不著,湊巧史湘雲那娘也在買戲票。茅大告給她,她就說,七爺不用請客,晚上過來吃晚飯罷,燉得有白魚。茅大把話傳給七爺。七爺聽過後莞爾而笑,顧彼說此“好,我就到二美里去吃一頓白魚。我一定去。”當晚老‮子婊‬想留他在那裡住下,七爺恐怕有電報來,所以不能住下,依然要回旅館。事實上倒是三十塊錢的開銷,似乎與他目前經濟情形不大相合,雖願意住下也不能不打算一下。

史湘雲因為七爺要回去,裝作生氣躺在上不起身,兩手蒙著臉,叫她娘“娘,娘,你讓他走吧,一個人留得住身留不住心,委屈他到這裡,何苦來?”七爺裝作不曾聽到這句話,還是戴了他的帽子。那老‮子婊‬說“七爺,你真是…”躺在上那一個於是又說“娘,娘,算了罷。”說完轉身向裡面睡了。七爺心中過意不去,一面扣馬褂衣釦一面走過邊去“你是聰明人,怎麼不明白我。我事情辦不了,心裡不安。過十天半月,我們不就好了嗎?”娼婦裝作悲慼不過聲音說“人的事誰說得準,我只恨我自己!”七爺心裡軟款款的,伏身在她耳邊說“我明白你!你等著看!”娼婦說“我不怨人,怨我的命。”於是嗚咽起來了。

老‮子婊‬人老成,看事明白,知道人各有苦衷,想走的未必願走,說住的也未嘗真希望留住,所以還是打邊鼓幫七爺說了幾句話,且假假真真罵了小娼婦幾句,把七爺送出大門,讓他回旅館。

湊巧半夜裡,當真就來了電報,×州家裡來的,內容簡單得很,除姓名外只兩句話“款已匯,望保重。”七爺看完電報,不免有一絲兒慚愧在心上生長,而且越長越大,覺得這次出門在外邊的所作所為,真不大對得起家中那個人。但這也只是一會兒事情,因為錢既匯來了,自然還是花用,不能不用的。應考慮的是這錢如何分配,給律師拿去作運動費,還是給史湘雲填虧空,讓這個良心好命運壞的女孩子逃出火坑?理戰,想睡睡不成,後悔不該回旅館。因為這樣一通空空電報,使他倒麻煩起來,反不如在二美里住下,得到一覺好睡。不過七爺卻不想,若沒有這通電報,在二美里如何能夠安心睡下。

直到快要天明才勉強眯著了,胡胡塗塗做夢。夢身在杭州西湖飯店參加一個人的文明結婚典禮,六個穿紅衣服的胖子,站在天井中吹喇叭,其中一個竟極象律師,看來看去還是律師。自己又象是來客,又象是主人,獨自站在禮堂正中。

家裡小兄弟二人卻跨腳站在樓梯邊看熱鬧,吃大喜餅,問他們“小,你娘在什麼地方?”兩兄弟都不作聲,只顧吃那喜餅。花轎來了,大銅鑼鐺鐺的響著,醒來才知道已十一點,牆上鍾正鐺鐺響著。

中午見律師時,七爺忍不住咕嘍咕嘍笑,手指定律師說“吹喇叭的,吹喇叭的!”律師心虛,以為七爺笑他是“吹牛皮的”一張大臉兒燒得緋紅,急嚷著說“七爺,七爺,你怎麼的!朋友是朋友…”七爺依然頑皮固執的說“你是個吹喇叭的!”家中匯來一千四百塊錢,分三次寄,七爺倒有主意,來錢的事雖瞞不了人,他卻讓人知道只來一千塊錢,甚至於身邊人茅大也以為只來一千。錢來後,律師對他更要好了一點,二美里那史湘雲送了些水果來,不提要他過去,反而託茅大傳話說,七爺事忙,好好的把正經事辦完了再玩不遲。事實上倒是因為張家口販皮貨的老客人來了,擺臺子玩牌忙個不休,七爺不上門反而方便些。不過老‮子婊‬從茅大方面得到了消息,知道律師老纏在七爺身邊,加之以為賣皮貨的客人是老江湖,不如七爺好侍候,兩人比比還是七爺可靠。所以心中別有算計,藉故來看七爺。

一見七爺就說“七爺,你印堂發光,一定有喜慶事。”七爺知道老‮子婊‬不是什麼好人,說話有用意,但並不討厭這種湊趣的奉承。並且以為不管人好壞,湘雲是她養大的,將來事情全盤在她手上,說不得還要認親戚!因此也很和氣的來應接老‮子婊‬。老‮子婊‬問七爺是不是拿定了主意,他就支支吾吾,拉到旁的事上去。

老‮子婊‬好象面前並不是七爺,不過一個親戚“湘雲那孩子痴,太忠厚了,我擔心她會受人欺侮。”七爺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擔心也是白心。”

“所以一切就看起頭,事先個明白,莫太輕易相信人。”七爺笑著說“她不會看人,你會幫她選人!”老‮子婊‬也笑著“可不是。她有了依靠不正是我有倚靠?

我老了,世界見夠了,求菩薩也只望她好,將來天可憐活著有碗飯吃,死後有人燒半斤紙。

““老孃,你老什麼?人老心不老。我看你才真不老!你打扮起來還很好看,有人發!”

“七爺,你真是在罵我。我什麼事得罪了你?”

“我不罵你,我說的是真話。”七爺想起茅大,走到叫人電鈴邊去按了一下鈴,預備叫茅大。這傭人卻正在隔壁小房間裡竊聽兩人說話,知道七爺要開玩笑,人不面。七爺見無人來就說“一吃了飯就跑,吃冤枉飯的東西。”老‮子婊‬短兵相接似的說“七爺,我不喝茶,我要走。我同你說句真心話,七爺,你要辦的事得趁早。‘莫道行人早,還有早行人。’心裡老拿不穩,辜負人一片心!”七爺說“我不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也不想懂。我是來辦事的,辦好了事,心裡寬舒了,我自然會…”老‮子婊‬說“七爺辦事是正經…”正說到這裡,還想用苦計來嚇嚇七爺,保駕的律師卻來了。同行是冤家。這兩個人論透人情世故,正是半斤八兩,可殺個平手。

律師一見老‮子婊‬在七爺房裡就知道兩人談的是什麼事。

律師向七爺眫眫眼睛,笑眯眯的說“我是吹喇叭的,快用得著我吹喇叭了吧!”說了又回頭向老‮子婊‬笑著“七爺前些子做夢,夢裡見我是吹鼓手,參加他的喜事!”老‮子婊‬知道律師在幫忙,便裝作懵懂說“可不知誰有這種好運氣,被七爺看上,得七爺抬舉。”律師說“我知道七爺心事。有一個人想念他睡不著覺,他不忍辜負人,正想辦法。”老‮子婊‬又裝胡塗,問這人是誰。律師看看七爺,不即說下去,七爺就搶口說:“唉唉,先生,夠了,你們作律師的,就好象天生派定是胡說八道的!”老‮子婊‬故意裝懵懂,懵懂中有了覺悟,拍手呵呵笑說“作律師的當真是作孽,因為證婚要他,離婚也要他。”七爺雖明白兩人都是在做戲,但卻相信所提到的另外一個人,把這件事看得極認真。

老‮子婊‬虛情假意和律師談了幾件當地新聞,心想再不走開,律師會故意說已約好什麼人,邀七爺出門,所以就藉故說還得上公司買布,回家去了。人走去後,律師拍著前額向七爺笑嘻嘻的說“老傢伙一定是為一個人來作紅娘,傳書遞簡,如不是這件事,我輸這顆腦袋。”七爺笑著,不作聲,到後又忽然說“你割下這個‘三斤半’吧。可是我們正經事總還得辦,莫急忙輸你這顆腦袋也好。”律師裝作相信不過神氣“我輸不了腦袋,要吃喜酒!七爺,你不要瞞我,許多事你都還瞞著我!湘雲一定做得有詩送你,你不肯把我看,以為我是人俗人,不懂風雅。”

“得了罷,我瞞你什麼?家中寄了一千塊錢來,我正不知道用在那一方面去。”

“七爺,你讓我作張子房嗎?”

“什麼張子房李子房!說真話,幫我作參謀,想想看。”事情倒當真值得律師想想,因為錢在七爺手上,要從七爺手上取出來,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並且只有一千塊錢,是應當讓婦人捉著他好,還是讓地產希望住他好?律師拿不定主意。想了一陣無結果,因此轉問七爺,意思如何,且自以為不配作張子房,不能扶助劉邦。

七爺也想了一下,想起二爺的教訓,意思倒拿定了,告給律師,說是先辦正經事,別的且放下莫提。這種表示律師求之不得。不過又不願意老‮子婊‬疑心他從中搗鬼,所以倒拘拘泥泥,模稜兩可,反著實為史湘雲說了些好話,把她比作一個才女,一個尤物,一個花魁。說到末了是從七爺手中拿去了兩百元,請七爺到三十一號路去吃館子,說是住天津十多年,最新才發現這個合乎理想的經濟小館子。所謂經濟的意義,就是末了不必付小費。七爺歡喜這種辦法,以為簡便得多,事實上也經濟得多。卻沒有計算到菜價中早已加了兩成小費,一成歸飯館,一成歸介紹人。

茅大得過律師的好處,把一張《風月畫報》遞到七爺眼睛邊“七爺,你瞧這個不知是誰把湘雲相片上了報,說她是詩人,還說了許多趣話!”七爺就斷定是律師作的,但看那文章,說和湘雲相好的,是個“翩翩濁世之佳公子”又說是個“大實業家,大理想家”心裡也很受用。一見律師就笑著說“少作點孽,你那文章我領教了!”律師對這件事裝作莫名其妙“怎麼怎麼,七爺,我作了什麼孽?犯法也得有個罪名。”七爺把那畫報拋到律師頭上去“這不是你還有誰?”律師忍不住笑了“我是君子成人之美,七爺莫多心。我還想把湘雲和你我三人,比作風塵三俠!湘雲和七爺還有邊,就只我這虯髯客不大好作。”他摸摸自己光闆闆的肥下巴“首先還得到勸業場去找一個髯口掛上,才有邊。”用錢問題一時還是不能解決。七爺雖說很想作件俠義事,但是事實倒也不能不考慮考慮。就因為地產涉解決遲早不一定,錢的來源卻有個限度。杭州方面無多希望了,家裡既籌了一千四百,一時也不會再有款來。若一手給老‮子婊‬八百,再加上上上下下的開銷,恐得過千,此後難以為繼。

茅大雖得到老‮子婊‬允許的好處,事成了酬半成,拿四十喝酒,但看看七爺情形,知道這一來此後不是事,所以也不敢再加油。律師表面上雖攛掇其成,但也擔心到當真事成了,此後不好辦,所以常常來報告消息,總以為調查員已出發,文件有人見過了,過不久就會從某參事方面得到辦法。

忠厚的三爺接到七爺的告急信,雖不相信七爺信上辦涉前途樂觀的話,卻清楚七爺辦事要錢,無錢辦不了事,錢少了事辦得也不容易順手,因此又匯了六百來。這筆款項來得近於意外,救了七爺也害了七爺。錢到手後,七爺再不能躊躇了,於是下了決心,親手點八百塊錢給老‮子婊‬,老‮子婊‬寫了紅字,畫了押,律師還在證人名下也畫了一個押。另外還花了兩百塊錢,買了一套臥房用具,在法租界三十二號路租了個二樓,放下用具,就把史湘雲接過來同住了。

事辦成後,大家各有所得,自然都十分快樂。尤其是七爺,竟象完成了一種高尚理想,實現佳話所必需的一節穿

初初幾天生活過得很興奮,很動。

這件事當然不給家中知道,也不讓杭州方面知道。

一個月後家中來信告七爺,縣裡新換了縣長,知道七爺是“專家”想請七爺作農會會長,若七爺願意負責,會里可設法增加經費,城鄉還可劃出三個區域來供七爺作“實驗區”以便改良農產。七爺回信表示農會當然願意負責,因為一面是為桑梓服務,一面且與素志相合。不過單靠縣裡那點經費,恐辦不了什麼事。一年經費買兩隻荷蘭種豬也不夠,哪能說到改良?他意思現在既在這裡辦地產涉,一面就想在北方研究天津著名的白梨,豐臺的蘋果,北平的玫瑰香葡萄等等果品和漿果的種植法,且參觀北方各農場,等待地產涉辦好了,再回家就職,還願意捐款五千元,作本地農會改進各種農產物的經費,要七太太把這點意見先告給縣裡人知道。

七爺當真就在天津一面辦事一面打量將來回本縣服務的種種。租界上修馬路草地用的剪草機,他以為極有用處,大小式樣有多少種,每具值得多少錢,都被他探聽出來了。他把這類事情全記載到一個小手冊上去,那手冊上此外又還記得有關水利的打井法,開渠法,製造簡單引水灌溉風車的圖說。又有從報紙常識欄裡抄下的種除蟲菊法和除蟲藥水配合方式。另外還有一個蘇俄集體農場的生產分配表格,七爺認為這是新政策,說不定中國有一天也要用它。至於其中收藏白梨蘋果的方法,還是從頂有實際經驗頂可靠的水果行商人處請人教得來的。這本手冊的寶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史湘雲說是想讀書,接過來同居後,七爺特意買一部《隨園詩話》,還買了些別的書,放在梳妝檯上給她看。並且買了一本《靈飛經》和一套文房四寶,讓她寫字。女人初來時閒著無事可作,也勉強翻翻書,問問七爺生字,且拿筆寫了幾天字帖。到後來似乎七爺對於詩詞並無多大興趣,所以就不怎麼認真下去。倒是常常陪七爺上天祥市場聽落子,七爺不明白處,她能指點。先是有時七爺有應酬,她就在家裡等著,回來很晚還見她在沙發上等,不敢先睡。七爺以為自己辦事有應酬,不能陪她,悶出病來不是事,要她自己去看戲。得到這種許可後,她就打扮得香噴噴的,一個人出去看戲,照例回來得很遲。七爺自然不疑心到別的事上去。茅大懂的事多一點,但他也有他的問題,不大肯在這件事情上說話。因為老‮子婊‬悄悄的給了他一分禮物,拒絕無從拒絕,他每天得上醫院。自己的事已夠麻煩了。

兩個月以後,七爺對於這個多情的風塵知己認識得多一點,明白“風塵三俠”還只是那麼一回事,好象有點厭倦,也不怎麼希望她,作女詩人了。可是天津事情一時辦不完,想回去不能回去。那個律師倒始終能得七爺的信託,不特幫他努力辦地產涉,並且還帶他往××學校農場和一個私人養狐場去參觀。當七爺發現了身上有點不大妥當,需要上醫生處去看看時,律師又為介紹一個可靠的私人開業醫生。直到這律師為別一案件被捕以前,七爺總還以為地產事極有希望,一解決就可向銀行辦理押款,到安利洋行去買剪草機,播種機和新式耕田農具回本地服務。

七爺就是七爺,有他的格。在他生活上,苦惱、失望、悲觀這類字眼,常常用得著,起一點兒作用。但另外更多子,過得卻滿高興自足。城裡土財主大都是守財奴,理想都寄託在佃戶身上,有了錢不會花,只好讓土匪軍閥趁機壓榨。

七爺從這些財主眼中看來,是個敗家子;在茅大眼中,一個不折不扣的“報應現世寶”七爺自己呢,還以為自己是個“專家”並且極懂人情世故,有頭腦,閱歷多,從來沒有上過什麼當。

一九三七年重寫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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