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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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是使我无法再。”

“咳,咳。我竟坏到这个地步么?”方罗兰很悲伤了“将来你会发见你的完全误会。将来你的悔恨一定很痛苦。梅丽,我不忍,我也不愿,你将来有痛苦。”

“我一定不悔恨,不痛苦;请你放心。”

“梅丽,离婚后你打算怎样呢?”

“我可以教书自活,我可以回家去侍奉母亲。”

“你忍心抛开芳华么?”方罗兰的声音有些颤。

“你干革命不能顾家的时候,我可以带了去;你倘使不愿,我也不坚持。”方罗兰完全绝望了。他看出太太的不可理喻的执拗来,而这执拗,又是以不了解他,不信任他,太看低了他为背景的。他明明是丈夫,然而颠倒像一个被疑为不贞的,即使百般恳求,仍遭坚决的拒绝。他觉得自己业已屈伏到无可再屈伏了。他相信自己并没错,而且亦已“仁至义尽”;这是太太过分。他知道这就是太太的贵族小姐的特

“梅丽,我还是你。我尊重你的意见。但是我有一个要求:请你以朋友——不,自家妹妹的资格,暂时住在这里;我相信我后的行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我们中间虽然有了隔膜,我对你却毫无恶意,梅丽,你也不该把我看作仇人。”方罗兰说完,很安闲地把两手叉在前,等候太太的回答。

方太太沉有顷,点头答应了。

从那晚起,方罗兰把书房布置成了完全的卧室。他暂时不把陆梅丽作为太太看待;而已经双方同意的方、陆离婚也暂不对外宣布。

假如男子的心非得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不可,那么从此以后极短时期内方罗兰之更多往孙舞处,自是理之必然。但是他的更多去,亦不过是走顺了脚,等于物理学上所谓既动之物必渐次增加速率而已。他还是并没决定把孙舞来代替了陆梅丽,或是有这意识。只有一次,他几乎违反了本心似的有这意识的一瞥。这是“五七”纪念会后的事。

五月是中国历史上纪念最多的一个月;从“五一”起“五四”

“五五”

“五七”

“五九”这一连串的纪念,把一个自从“解放”婢妾后又沉静得像死一般的县城,点缀得非常热闹,许多烈的论调,都在那些纪念会中倾吐;自然是胡国光的议论最烈最彻底。一个月前,他还是新发见的革命家,此时则已成了老牌;决没有人会把反革命,不革命,或劣绅等字样,和胡国光三字联想在一处了。多事的五月的许多纪念,又把胡国光抬得高些;他俨然是烈派要人,全县的要人了。方罗兰早有软弱,主意活动的批评,现在却也坚决彻底起来了;只看他在“五七”纪念会中的演说便可知道。

那时,方罗兰从热烈的鼓掌声中退下来,心愉快。他一面揩汗,一面在人堆里望外挤,看见小学生的队伍中卓然立着孙舞。她右手扬起那写着口号的小纸旗,遮避光,凝神瞧着演说台。绸单衫的肥短的袖管,直褪落到肩头,似乎腋下的茸,也隐约可见。

方罗兰到了她面前,她还没觉得。

“舞,你不上去演说么?”方罗兰问。他在她旁边站定,挥着手里的草帽代替扇子。天气委实太热了,孙舞的额角也有一层汗光,而且两颊红得异常可。她猛回过头来,见是方罗兰,就笑着说:“我见你下台来,在人堆里一晃就不见了。不料你就在面前。今天我们公举刘小姐演说,我不上去了。可恨的太光,太热;你看,我站在这里,还是一身汗。”方罗兰掏出手巾来再擦脸上的汗,嘘了口气,说:“这里人多,热的难受。近处有一个张公祠,很幽静,我们去凉一凉罢。”孙舞向四面望了望,点着头,同意了方罗兰的提议。

因为有十分钟的急走,他们到了张公祠,坐在小池边以后,孙舞反是一头大汗了。她一面揩汗,一面称赞这地方。大柏树挡住了太光,吹来的风也就颇有凉意。丁香和蔷薇的香,三三两两的鸟语,都使得这寂寞的废祠,着活气。池水已经很浅了,绿萍和细藻,依然遮了水面。孙舞背靠柏树坐着,领受凉风的‮摩抚‬,杂地和方罗兰谈着各方面的事。

“你知道解放妇女保管所里的干事,钱素贞,是一个怎样的人?”在谈到县里的妇女运动时,孙舞忽然这么问。

“不知道。记得还是你们推荐的。”

“是的。当时是朱民生来运动的,我们没有相当的人,就推荐了。现在知道她是陆慕游的人,据刘小姐说,这钱素贞简直一个字也不认识。”

“朱民生为什么介绍她!”

“大概也是受陆慕游的央求;朱民生本来是个胡涂虫!奇怪的是陆慕游会有这么一个人。”

“恋,本来是难以索解的事。”孙舞笑了。她把两手叉了挽在脑后,上半身微向后仰,格格地笑着说:“虽然是这么说,两人相差太远就不会发生情;那只是的冲动。”方罗兰凝眸不答。孙舞的娇憨的姿态和亲昵的话语,摄住了他的眼光和心神了。他自己的心也像跳得更快了。

“我知道很有些人以为我和朱民生有恋——近来这些谣言倒少些了;他们看见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亲近些,便说准是有了,你看,这多么无聊呢?”孙舞忽然说到自己,她看着方罗兰的脸,似乎在问:“你说恋本来难以索解,是不是暗指这个?”听到这半自白半暗示的话,方罗兰简直心醉了,但想到孙舞似乎又是借此来表示对于自己的态度,又不免有些怅惘。然而他已经摇着头说:“那些谣言,我早就不信!”孙舞很了解地一笑,也不再说。

树叶停止了苏苏的细语,鸟也不叫。虽然相离有二尺多远,方罗兰似乎听得孙舞的心跳,看见她的脸上慢慢地泛出红晕。他自己的脸上也有些热了。两个人都觉得有许多话在嘴边,但都不说,等候着对方先开口。孙舞忽然又笑了,她站起来,扯直了裙子,走到方罗兰面前,相距不过几寸,灵活而带忧悒的眼光,直进方罗兰眼里,进心里;她很温柔地说:“罗兰,近来你和太太又有意见,是不是?——”方罗兰一下怔住了,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必否认。你和太太又闹了,你们甚至要离婚,我全都知道——”方罗兰脸变了。孙舞却笑了笑,手按在方罗兰肩上,低声问道:“你猜想起,我知道了这件事,是高兴呢,还是生气?”听了这样亲昵而又富于暗示的话语,方罗兰的脸又变了,而伴随着这番话送来的阵阵的口脂香,又使得方罗兰心旌摇摇。

孙舞似乎看透了方罗兰的心事,抿着嘴笑了笑,但随即收起笑容,拍一下方罗兰的肩膀,很认真地说:“我呢,既不高兴,也不生气。可是,罗兰,你的太太是一个上好的女人,你不应该叫她生气…”方罗兰松了一口气,张嘴想要分辩,孙舞却不让他开口。

“你听我说哟!我也知道并不是你故意使她伤心,或者竟是她自己的错误,可是,你总得想法子使她快乐,你有责任使她快乐。”

“哎!”方罗兰叹了口气,又想开口,却又被孙舞止住了:“为了我的缘故,你也得想法子使她快乐!”这语气是这样的亲热,这语意又这样的耐人寻味,方罗兰忍不住浑身一跳。他伸手抱住了孙舞的细,一番热情的话已经到他嘴边,然而孙舞微笑着瞅了他一眼,便轻轻地推开他,而且像一个大姊姊告诫小兄弟那样说道:“你们不能离婚。我不赞成你们离婚。你最能尊重我,或者你也是最能了解我,自然我谢你,可是——”孙舞咬着嘴笑了笑“可是,我不能你!”方罗兰脸又变了,身不由己似的退后一步,两眼定定地看着孙舞,那眼光是伤心,失望,而又带点不相信的意味。

“我不能你!”孙舞再说一遍,在“能”字上一顿,同时,无限深情地对方罗兰瞟了一眼,然后异样温柔地好像安似的又说:“你不要伤心。我不能你,并不是我另有人。我有的是不少粘住我和我纠的人,我也不怕和他们纠;我也是血做的人,我也有本能的冲动,有时我也不免——但是这些的冲动,拘束不了我。所以,没有人被我过,只是被我玩过。”现在方罗兰的脸变得更难看了,他盯住孙舞看,嘴有点抖。可是孙舞坦然地又接着说:“罗兰,你觉得我这人可怕罢?觉得我太坏了罢?也许我是,也许不是;我都不以为意。然而我决不肯因此使别人痛苦,尤其不愿因我而痛苦者,也是一个女子。也许有男子因我而痛苦,但不尊重我的人,即使得点痛苦,我也不会可怜他。这是我的人生观,我的处世哲学。”这一番话,像雷轰电掣,使得方罗兰忽而攒眉,忽而苦笑,终于是低垂了头。他心中异常扰,一会儿想转身逃走,一会儿又想直前拥抱这可而又可怕的女子。孙舞似乎看透了方罗兰这一切的内心的矛盾,她很妩媚地笑了笑,又款步向前,伸手抓住了方罗兰的是冷汗的一双手,跟方罗兰几乎脸偎着脸,亲亲热热地,然而又像是嘲笑方罗兰的缺乏勇气,她用了有点类乎哄孩子的口吻,轻声说:“罗兰,我很信任你。但我不能你。你太好了,我不愿你因我而自惹痛苦。况且又要使你太太痛苦。你赶快取消了离婚的意思,和梅丽很亲热地来见我。不然,我就从此不理你。罗兰,我看得出你恋恋于我,现在我就给你几分钟的意。”她拥抱了头冷汗的方罗兰,她的只隔着一层薄绸的温软的脯贴住了方罗兰的剧跳的心窝;她的热烘烘的嘴亲在方罗兰的麻木的嘴上;然后,她放了手,翩然自去,留下方罗兰胡胡涂涂地站在那里。

十分钟后,方罗兰载着苦闷走回家去。他心里一遍一遍念着孙舞的那番话语;他想把平时所见的孙舞的一切行动言论态度,从新细细研究。但是他的心太了,思想不能集中,也没有条理。只有孙舞的话在他脑袋里滚来滚去。他已经失去了思考和理解,任凭火热的说不出的情绪支配着。这味儿大概是酸的,但也有甜的在内,当他想到孙舞说信任他又安他拥抱他的时候。

晚上,似乎头脑清明些了,方罗兰再研究这问题。可的孙舞又整个地浮现在他眼前,怀中温暖地还像抱着她的丰腴的体。虽则如此,他仍旧决定了依照孙舞的劝告。太太不肯了解,又怎么办呢?这本不是方罗兰要离婚,而是太太。孙舞显然没有明白这层曲折。太太不是说过的么?除非是孙舞死了,或是嫁了人,才能消灭她的怀疑。死,原是难说的,但孙舞不像一时便会死;她一定不肯自杀,而城里也没有时疫。嫁人呢,本来极可望,然而现在知道无望了,她决不嫁人。在先方罗兰尚以为太太的话不过是一时气愤,无理取闹,可是这几天他看出太太确有这个不成理由的决心。所以孙舞的好意竟无法实行,除非她肯自杀。

当下方罗兰愈想愈闷,不但开始恨太太,并且觉得孙舞也太古怪,也像是故意来玩他,和太太串通了来玩他。他几乎要决心一面和太太正式离婚,一面不愿再见孙舞。但是主意素来活动的他,到底不能这么决定。最后,他想得了一个滑稽的办法:请孙舞自己来解决太太的问题。

于是方罗兰像没事人儿似的睡了很安稳的一夜。

一早,方罗兰就到了妇女协会。孙舞刚好起身。方罗兰就像小学生背书似的从头细讲他和太太的纠纷。他现在看孙舞仿佛等于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什么话都说了出来;连太太被拥抱时的冷淡情形,也说得很详细。他的结论是:“我已经没有办法,请你去办去。”

“什么?我去劝解你的太太么?事情只有更坏。”

“那么,就请你不要管我们离婚的事;我们三个人继续维持现状。”孙舞看了方罗兰一眼,没有说话。她还只穿着一件当作睡衣用的长袍,光着脚;而少女们常有的体的热香,比平时更浓郁。此景此情,确可以使一个男子心;但今天方罗兰却毫无遐想。从昨天谈话后,他对于这位女士,忽,忽恨,忽怕,不知变换了几多次的想,现在则觉得不敢亲近她。怕的是愈亲近愈受她的鄙夷。所以现在孙舞看了他一眼,即使仍是很温柔的一看,方罗兰却自觉得被她的眼光瘪了;觉得她是个勇敢的大解的超人,而自己是畏缩,拘牵,摇动,琐屑的庸人。

方罗兰叹了口气,他到刚口的话又是不妥,充分表示了软弱,无决心,苟安的劣点,况且维持现状也是痛苦的,以后孙舞也不理他,则痛苦更甚。

“但维持现状也不好,总得赶快解决。”他转过口来又说。

“也许梅丽要催我赶快解决——正式离婚。假使梅丽终于不能明白过来,那么,舞,你可以原谅我么?”孙舞不很懂得似的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万一我虽尽力对梅丽解释,而她执拗到底,那结局也只有离婚。”方罗兰不得已加以说明。

“我已经没有法子解释明白;请你去,你又说不行。最后一着,只有请张小姐去试试。”

“张小姐不行。她是赞成你们离婚的。还是请刘小姐去。但是,怎么你只希望别人,却忘记了你自己?总不能叫你太太先对你讲和呵!好了,我还有别的事,希望你赶快去进行罢。”孙舞说完,就穿袜换衣服,嘴里哼着歌曲;她似乎已经不看见方罗兰还是很忧愁地坐着。当她袒了发光的脯时,方罗兰突然立在她身后,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胛,颤声说:“我决定离婚,我你。我愿意牺牲一切来你!”但是孙舞穿进了一只袖管,很镇静地答道:“罗兰,不要牺牲了一切罢。我对于你的态度,昨天已经说完了。立刻去办你的事罢。”她让那件青灰的单衫半挂在一个肩头,就转身半向着方罗兰,挽着他的右臂,轻轻地把他推出了房门。

方罗兰经过了未曾前有的烦闷的一天。也变了不知几多次的主张,不但为了“如何与太太复和”而焦灼,并且为了“应否与太太复和”而踌躇了。而孙舞的态度,他也有了别一解释;他觉得孙舞的举动或者正是试探他有没有离婚的决心。不是她已经拥抱过他么?不是她坦然在他面前显人的体么?这简直拿他当作情人看待了!然而她却要把他推到另一妇人的怀里,该没有这种奇人奇事罢?方罗兰对于女子的经验,毋庸讳言是很少的,他万料不到天下除了他的太太式的女子,还有孙舞那样的人;他实在是惶惑失了。虽然孙舞告诉他,请刘小姐帮忙,可是他没有这勇气;也不相信忠厚有余,素不善言的刘小姐会劝得转太太。

但是捱到下午六时左右,方罗兰到底找到了刘小姐,请她帮忙。刘小姐允诺;并说本已劝过,明天当再作长时间的劝解。

看过刘小姐后,方罗兰径自回家;他的心,轻松得多了。这轻松,可有两种解释:一是他觉得责任全已卸给刘小姐,二是假使刘小姐还是徒劳,则他对于孙舞也就有词可借了。

“陈中先生刚才来过。这个就是他带来的。”方太太特地从预备晚饭的忙中出来对他说,并且给他一个纸条。

这是县部召开特别会议的通告,讨论农协请求实行废除苛捐杂税一案。方罗兰原已听说四乡农民近来常常抗税,征收吏下乡去,农民不客气地挡驾,并且说:“不是废除苛捐杂税么?还来收什么!”现在农协有这正式请求,想来是四乡闹得更凶了。

方罗兰忽然觉得惭愧起来。他近来为了那古怪的恋,不知不觉把国大事抛荒了不少。县部的大权,似乎全被那素来认为不可靠的胡国光独揽去了。想到这里,他诚意地盼望他和太太的纠纷早些结束,定下心来为国勤劳。

“陈先生等了半天,有话和你面谈;看来事情很重要呢。”方太太又说。眼睛看着沉中的方罗兰的面孔。

“大概他先要和我换意见罢。可是,梅丽,你总是太劳,你看两只手得多么脏!”方罗兰说时,很怜似的捏住了太太的手;自从上次决裂后,他就没有捏过这双手,一半是尊重太太的意见,一半是自己不好意思。

方太太让手被捏着足有半分钟,才觉醒似的洒了,一面走,一面说:“谢谢你的好意。请你不要来管我的事罢。”方罗兰突然心里起了一种紧张的痛快。太太的话,负气中含有怨艾;太太的举动,拒绝中含有留恋。这是任何男子不能无动于中的,方罗兰岂能例外?在心旌摇摇中,他吃夜饭,特地多找出些话来和太太兜搭。当他听得太太把明天要办的事,一一吩咐了女仆,走近卧室以后,他忽然从彷徨中钻出来,他发生了大勇气,赶快也跑进了暌违十多天的卧室,把太太擒拿在怀里,就用无数的热烈的亲吻住了太太的嗔怒,同时急促地说:“梅丽,梅丽,饶恕了我罢!我痛苦死了!”方太太忍不住哭了。但是也忍不住更用力地紧贴住方罗兰的脯,似乎要把她的剧跳的心,进方罗兰的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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