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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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惜知道那是聂定威，握紧了拳头，一时步履艰难。

他明白聂定威有移山扛鼎之力，这时冒失冲进去，只怕后果难测，可想着聂定威在里面伤痛之状，心下煎熬之极，再顾不得九五至尊的威严，一横心，吩咐下人开门。

家奴惊道:“皇上，王爷正在…正在发狂，门开不得呀。”苏惜皱皱眉，听着聂定威凄厉刺耳的嚎叫声，越发不耐烦起来，一提气，大鹰般纵身而起，没入内庭的高墙之后。他身法迅捷，几个起落之下，不见踪迹。

临澧没料到皇帝忽然出此险招，大惊之下，厉声呼喝家奴赶紧开门，带了几个侍卫冲了进去。

聂定威武勇冠绝天下，众家奴怕极了他，重重闭锁，临澧等人头大汗闯入，一路上不知道解了多少锁，越发心焦。庭中的嚎叫声忽然停息，临澧吓了一跳，只怕有变，拼了老命狂奔。

苏惜循声而去，一路但见屋舍倾倒、木石崩摧，到处都是一片毁灭般的光景。转了好一阵子，那啸声越来越近，却是在一处池塘边。

沿岸青青杨柳都已被聂定威拦劈断，聂定威人在水中，正在奋力拍击，掀起一丈多高的水柱，横冲直撞着劈向岸边，所到之处，雷霆咆哮，当者摧折。

苏惜楞了一下，觉得这里的布置似曾相识，原来有些像他和聂定威初遇的杨柳池塘。难道聂定威心里一直记着那场相逢么？

风急水劲，苏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身边飙风狂卷，水气弥漫，他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融入一片苍茫毁灭的虚空之中。

苏惜心头一紧，再也顾不得一切，嘶声道:“定威！你停手，你会伤了自己！”他的声音迅速被凌厉的风声湮没。

苏惜情急之下，不顾一切，顶着强劲的飙风，奋力冲了上去，叫道:“定威，快停手啊！”聂定威这次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大叫一声，就如被人当心一刀刺入一般，惨痛已极。忽然狠狠一道水柱拍向苏惜！

苏惜大惊，拼尽全身功力躲避，聂定威却已鬼魅般一掠而上，苍白冰冷的手狠狠扼上他的脖子，凌厉如利剑的眼光冷冰冰看着他。

苏惜昔见识过他一把捏断人颈骨的厉害，颤声大叫:“定威，是我，是你的苏大哥啊！”聂定威疯狂燃烧的眼神中泛过微微的波动，忽然轻轻一笑:“苏大哥…呵…那是谁…”生死关头，苏惜反是平静异常，忽然想起了昔的情话，嘶声道:“定威，你说过，就算你疯了、痴了，你心里也记得我的！你…你忘记了么？”聂定威楞了楞，手劲微松，脸上忽然现出一丝茫，喃喃道:“不…我没有忘记…可我没有苏大哥了…你不是…”他目光有些凄然，慢慢微笑起来，手上微微用力，苏惜的脖子发出格格的声音。

苏惜听得心头一酸，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侧头，反而亲吻上他痉挛用力的手。那是昔聂定威喜做的小动作，每次苏惜发怒，甚至打他，聂定威便是这样温柔地亲吻他的手，一指头一指头地轻吻，令他再也无法生气。

聂定威表情烈变幻，极度的伤心和混和着，全身都在簌簌发抖，忽然呕了一口血，面越发惨白如死，手劲却慢慢松开。

苏惜身子一自由，便用力抱紧了他，不住口说:“定威，定威！”然后便是毫无空隙的拥抱，绵绵不绝的亲吻和抚摸。

聂定威一动不动任他不住亲近着，只管定定凝视着苏惜，混沌的神情慢慢清明了一些，忽然把他推开，低声道:“陛下。”他吃力而坚决地退开一步，似乎想竭力作出一个平静的笑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苏惜就这么看着这纠一生的人如枯木一般倒在脚边，鲜血染红了他的靴，他的心头忽然一阵混。

其实，不知道是不是还着聂定威，可又无法忍受他的痛苦。

苏惜终于弯下，把聂定威深深搂紧，柔声说:“是我的错。我说了要对你很好很好，我却做不到。”聂定威闭着眼睛，平静得和死去了一般。他一低头，深深吻上那双美丽的丹凤眼。

等临澧等人头大汗赶到时，看到风暴已经过去，一身漉漉的皇帝陛下亲手抱着昏不醒的聂王，一步步走了出来，冷静地吩咐:“速传御医。”

*****

聂王是当朝名将，他生病的消息迅速震动京师，连当今天子都到了王府亲自探望，来探病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却都被王府家人客气地打发回去。

聂定威一直没有醒来，到了半夜，忽然发起高烧，有时糊糊说话，声气急促。

苏惜依稀听出他在叫着:“苏大哥，我找不到你了。你…你不要走。”心头一阵绞痛，却不知如何回答。

聂定威喊了几声不得回应，皱紧了眉头，痉挛的手胡在空中摸索，似乎想竭力抓住什么。苏惜见他又有发狂的兆头，牢牢握住他的手，搂着他不住口低声安:“朕在这里。定威，定威…”随着他不住的柔声呼唤，聂定威渐渐镇定下来，忽然低声叹了口气。苏惜看着他汗珠盈盈的俊秀面容，一阵心动，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渐渐地如痴如醉。

聂定威一直没做声，苏惜却知道他已经醒来，怕他想得多了，越发搂得死紧，低声道:“定威，今害你如此，是朕之错。可是…唉…朕已经身登大宝，再非当初的苏惜了，你要明白。我二人之事，本是悖。身为天子，一身不正，何以正天下…”说到这里，声音慢慢冷硬下来。

聂定威双目紧闭，没有回答。烛光溶溶，苏惜看着这个苍白若死的男子，依稀想起当年。

那时候，他也这么静静躺在自己怀中，听着绵绵的情话。可惜世事如水，苏惜已经身为九五至尊，一番深情，再不可追。

朝中政务繁忙，临澧不知道催促了几次，苏惜无奈，只好摆驾还，吩咐太医好生救治。

聂定威这场大病来得甚是险恶，足足半个月没有上朝。苏惜便经常派使臣探望，他有些惭愧，每次都厚有赏赐。聂定威倒是来者不拒都收下了，但使臣回来都说聂王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特别喜。

苏惜听了，起初倒是惭愧，后来不免有些窝火，觉得聂定威的行为颇为过分，便借使臣之口，屡屡催他上朝。

等聂定威半月后上朝时，苏惜远远看到他的身影，忽然心头狂跳，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记挂着他。

半月不见，聂定威变得甚是消瘦，脸上更乏血，当初一样夺目的俊秀隐隐透出些落般的浓丽苍茫，脸上笑容沉静淡定，风依然，只是浅浅无痕，似乎浑然忘记了当那场烈的波澜。

他递上的奏章，果然是按照苏惜的要求，辞去了兵权。苏惜甚是意，假意挽留一番，重重赏赐了聂定威，另赐闲职，高位厚币以待。

自始至终，聂定威温和沉静地配合他的每一个旨意，格外恭谨。只是，苏惜有时会忽然疑心，这个沉默温雅的男子，心里到底想着什么，于是秘密吩咐华云堇注意监视聂定威的动向。

华云堇做事向来得力，很快派人想办法混入聂王府，不久线报陆续传来。原来聂定威每回去，也不拜访亲故，更不与朝廷官员往来，只管在书房闭门静读。

苏惜纳闷起来，要华云堇查他所读何书，过得几华云堇回话道:“聂王读的是佛经。”又说:“近聂王倒是经常和铁门寺的涵浮大师谈论佛法，王府并无其他客人。”苏惜一愣，他向来知道聂定威是个刚硬之人，如今居然静心佛法，实在奇了，不知道这人想的是什么。

他猜不出来，想得多了，不免烦起来，看着聂定威，就觉得有点恼怒。

*****

时光如水，转眼大半年，已是寒冬。

这天黄昏，风雪萧萧，苏惜批完了奏章，看着窗外低枝被雪，浑如碾玉，极是好看。他了僵冷的手，忽然想起那玉树琼枝一般风采夺目的男子，一时心血来，就想夜访聂王府。

王府中还是昔清淡朴素的光景，苏惜看着，不觉一阵莫名的亲切渺茫之。他要王府下人不得惊动聂王，自己问明聂定威在书房和涵浮大师论道，便踏雪而去。

灯影晕黄，聂定威修长高挑的身影映着纱窗，显得有些消瘦。只听他温和疲倦的声音悠悠道:“只是，弟子还是不明白，请教大师。佛经云，‘为生死轮回之本’，然于，人何以为存？”涵浮大师应道:“此为众生难免之病。痴即无明，无明即佛成道处。居士执念太甚，不免彷徨。跳出此节，当可观大自在。”苏惜听着这话，恰如点在自己心头，顿时痴了，停下脚步，静静站在回廊中听着。